自那次流芳桥畔的授课和月下同行后,谢厘与云隐的会面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每隔三日,谢厘总会“恰好”在流芳桥附近“偶遇”抱琵琶的云隐。谢厘心知这“偶遇”多半是云隐的默许,心中既感甜蜜又倍加珍惜。
他知道云隐性子清冷,不喜喧闹,便从不提议去茶楼酒肆,只在这静谧的河畔,听曲,论艺,或是安静地并肩走一段路。
这日傍晚,谢厘如约来到桥边,手中握着一个用干净葛布包裹的小小食盒。
云隐到时,见他手中之物,“拿的什么?”
谢厘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造型别致、颜色清透的糕点,透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并非市面上常见。
“前几日抄录一本医书,见其中提到几味药食同源的方子,有清心润肺之效。我便试着做了些茯苓糕与薄荷冻。”谢厘解释道,面上有些忐忑:“想着姑娘时常弹奏琵琶,耗神费力,或许能用得上。味道可能粗陋,姑娘若不喜欢,弃了便是。”
他记得云隐弹琴时那投入的神情,记得那曲中化不开的孤郁,便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润喉清心。这糕点用料寻常,但制作颇费心思,是他反复试验了几次才成功的。
云隐看着那几块精心制作的糕点,又看看谢厘那双带着期待又怕被拒绝的、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未语。
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晶莹的薄荷冻,放入口中。清凉微甘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药香,确实能抚平喉间因长时间演奏带来的些许干涩。
“尚可。”
“姑娘喜欢就好!”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谢厘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褒奖。他将食盒轻轻推近些,自己却并不取用,只是安静地看着云隐。月光下,女子优雅进食的姿态,在他眼中也美得如同画卷。
云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糕点,转移了话题:“谢公子近日还在抄书?”
“是。”谢厘点头,随即说起他在书中看到的有趣见闻。
云隐静静地听着。他发现,谢厘与他相处时,谈论的多是这些无用之事。音律、书籍、见闻,或是分享一些市井趣事,却从未打探过他的来历、身世,更无任何逾越的言行。这份尊重,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云隐看来,几乎是一种奢侈。
“谢公子博闻强识。”云隐语气疏淡地赞了一句,听不出多少真心。
谢厘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兴致勃勃:“一纸一墨,能铺十里桃花渡,能载江湖夜雨行,笔下藏着万千世界,万千人生,读着便忍不住心生向往……”
云隐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恍惚。这个人,似乎活在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简单而明亮的世界里。让人很想破坏……
“心向往之?”云隐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公子看得是意趣,我却总觉得这字里行间,未必全是真的,有些话写得越周详,越像刻意遮着什么。有些事说得越笃定,倒像是编来哄人的。纸墨藏得住太多说不清的东西。”
本是恶趣味地想下下这书生的面子,谁料谢厘从善如流,竟跟着颔首应和起来:
“是我想浅了,姑娘说得对,这纸页上的字,原就半真半假。”他顿了顿,“就像巷口说书人讲故事,添些波澜才好听,可真要细究,哪那么多英雄落难、沉冤得雪的桥段?不过……话本里的谎能骗一时,可日子是实打实的过,也许先见假才能见真,也许先见真才能见假,总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云隐再次感到意外,这人正得发邪……
而且这个人很是敏锐,对观点的退让也好、坚持也好都表达得相当应矩、相当自然,全没有书生惯有的傲气和迂腐气。
云隐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小瞧了他。
这时,一阵夜风袭来,带着河水的湿气,比平日更冷些。云隐穿着单薄的襦裙,下意识地轻轻瑟缩了一下。
谢厘立刻注意到了,他默默地将自己置于风吹来的方向,为他挡去些许寒意。
“夜风凉,我们往回走吧?”
云隐点头,与他并肩往回走。这一次,他沉默了许多。
谢厘以为他累了,便也不再多言。送到老地方后,与云隐告别,说:“三日后再见。”
云隐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快步走进了深巷。直到确认谢厘看不见了,他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不对劲。
这场一开始被他视为消遣的游戏,似乎正在逐渐脱离掌控。
可是,他又不想喊停。
*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谢厘记起今日是与云隐约在城西一处较为僻静的茶寮见面的日子。这是云隐第一次主动提出改变地点,这让谢厘欣喜不已。他担心雨天路滑,特意提早出门,还带了一把新买的油纸伞。
快到茶寮时,在一段青石板铺就的石桥上,他远远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云隐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撑着一把素色竹骨伞,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雨天地滑,他裙摆微湿,注意力似乎有些不集中。
就在这时,两个顽童打着伞前后追逐着,冷不丁从旁边巷口冲出来,直直撞向云隐!
云隐猝不及防,为了躲避孩童,脚下猛地一滑,竹骨伞脱手飞出,整个人重心不稳,向旁边摔去。虽然他反应极快地用手扶住了石桥栏杆,避免了彻底摔倒,但脚踝处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脸色白了白。
“云姑娘!”谢厘大惊,几步冲上前,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扶住了云隐摇摇欲坠的身子,自己的伞倾斜过去,大半都遮在了对方头顶,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肩背。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谢厘焦急问道,目光迅速扫过云隐全身,最后落在他微微蜷起、不敢着地的左脚上。
云隐借着他的力道站稳,试图抽回手臂,但脚踝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无妨,只是扭了一下。”他声音虽然维持着平静,但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
那两个孩童的母亲赶来连连道歉,然后拉着孩子匆匆走了。
谢厘看着云隐强忍疼痛的样子,又看看这湿滑的雨地和越来越密的雨丝,眉头紧锁。茶寮是去不了了,让云隐这样走回去更不可能。
他几乎没有犹豫,蹲下身,将手中的新伞塞到云隐手里,沉声道:“冒犯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云隐打横抱了起来!
“你!”云隐惊得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僵硬。他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即便是以女子的身份,也不曾。谢厘的手臂稳健有力,胸膛隔着湿冷的衣物传来温热的体温,淡淡的皂角香将他包围,惹得他呼吸微乱,下意识地就要挣扎。
“别动!”谢厘的语气里带了罕见的强硬,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担忧道:“雨大地滑,你的脚不能再受力。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先去我那里处理一下伤口,等雨停了再说。”
他的眼神太干净,太坦荡,没有丝毫狎昵之意,只有全然的关心。云隐挣扎的动作顿住了。
又看一眼那人湿透的鬓角和肩膀……云隐抿了抿唇,偏过头,默认了。
谢厘抱着他,步履稳健地朝着自己那间小院走去。因为过度紧张,也因为从未这样抱过哪个女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其实比寻常女子要重上不少。
雨声淅沥,伞下的空间狭小而静谧,只有彼此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云隐能感觉到谢厘抱着他的手臂收得很紧,生怕他摔了。
回到小院,谢厘径直将云隐抱进屋内,将人小心地放在自己那张唯一的、铺着干净旧棉布的床榻上。然后立刻转身,翻箱倒柜找出干净的布巾和一瓶之前扭伤时邻里送的、效果不错的活血散瘀药油。
“姑娘,让我查看一下伤势。”谢厘蹲在床前,抬头看向云隐,眼神恳切。
云隐点了点头。
谢厘这才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湿了的鞋袜,露出白皙纤细的脚踝。果然,踝关节处已经微微红肿起来。
谢厘的心揪了一下,动作更加轻柔。他用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仔细擦去污泥和雨水,然后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这才轻轻地、力道均匀地覆上红肿处,开始揉按。
“会有些疼,姑娘忍一忍。”他一边揉按,一边低声安抚,神情很是专注。
药油带着温热和刺痛感渗透进去,云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却被谢厘稳稳握住。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力道恰到好处,那认真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柔。
云隐看着他专注为自己揉脚的样子,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的如此纯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林文斌熟悉的声音:“阿厘?在家吗?我带了刚出炉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