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静流淌,谢厘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抄书的收入虽微薄,但精打细算之下,已能保证温饱,偶尔还能攒下几枚铜钱。他与邻里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见面时会点头致意,有时帮隔壁大娘读一封家书,对方也会回赠一把新嫩的青菜。林文斌成了他小院的常客,关系更甚从前。
这日,书肆掌柜的交给谢厘一个“大活儿”。为镇上新开的一家“锦绣阁”抄写一批货品名录和价签。这锦绣阁据说背景不小,专售从江南运来的绸缎绣品,目标客群是镇上的富户和偶尔过往的客商。因开张在即,需要大量清晰工整的标签,掌柜的见谢厘字迹端正可靠,便将这活儿包给了他,报酬也比抄书丰厚不少。
谢厘自然接下。为了赶工,他连着几日伏案疾书,手腕酸麻也不停歇。
这晚,月上中天,他终于将最后一批标签整理捆好,准备次日一早送去锦绣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颈肩僵硬,头晕眼花。
他决定出门走走,透透气。
夜色已深,白日喧嚣的街道沉寂下来,只有远处几条花柳街巷还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谢厘信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镇西的流芳桥。桥下河水潺潺,倒映着天上疏星淡月,清凉的夜风拂面,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他准备倚着桥栏稍作歇息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琵琶声随风飘来。
那乐声初时极轻,如私语,如呜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弦音淙淙,并非欢快的曲调,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与苍凉,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往事,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谢厘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着乐声望去。
只见桥那头,靠近水边的一棵垂柳下,依稀坐着一个人影。
月光如水,勾勒出一个窈窕侧影,身着素雅襦裙,怀抱琵琶,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因背着光,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见到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和拨动琴弦的、纤细修长的手指。
乐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谢厘屏住了呼吸。他并非不通音律,在现实世界里为了减压,也曾学过几年古琴。他听得出,这弹琵琶之人,技艺极高,更难得的是情感充沛,将那曲中的孤寂与不甘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静静地听着,仿佛整个灵魂都被那哀婉的乐声洗涤。经年累月的孤独、挣扎、对未来的迷茫,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共鸣。他忘了时间,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朦胧的身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夜风。
柳树下的人影似乎轻轻叹息一声,抱着琵琶,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风掠过河面,吹动了柳枝,也恰好将一片云吹开,清亮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谢厘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那是一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宛如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冷、深邃,偏偏眼尾微微上挑,天然一段风流韵味。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月下谪仙,清艳不可方物,又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谢厘活了这么久,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心动。那是一种纯粹的、被极致美丽与哀愁同时击中的震撼。
眼见那女子即将转身离去,谢厘几乎凭本能脱口而出:"姑娘请留步!"
那女子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厘,没有惊慌,没有羞怯,唯有平静。
"这位公子,有何事?"声音响起,比寻常女子略低,带着一种特殊的磁性,滑过耳膜,有种别样的韵味。
谢厘心跳如擂鼓,脸颊微微发烫。他快步上前,在距对方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些:"冒昧打扰姑娘。在下……在下方才在桥上,无意间听到姑娘的琵琶声,实在是惊为天人。曲中意境深远,令人感怀,故而忍不住出声,想……想感谢姑娘奏此仙乐。"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既笨拙又唐突,耳根更红了。
云隐凝视着眼前这位长衫书生。对方眼神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诚恳,脸上的窘迫也真实得可笑。这样的目光,他见过太多。无非是惊艳于他的皮囊,或是沉醉于他伪装出来的柔弱。
又一个被表象迷惑的蠢人。
云隐心中暗笑,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平淡:"公子言重了。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拨弄,难入方家之耳。"
"姑娘太过谦虚了!"谢厘连忙说道:"在下虽不才,也略通音律。姑娘方才所奏,技法娴熟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情真意切,动人心魄。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曲名?"他急切地想找个话题,多与这女子说几句话。
云隐抬眼,目光在谢厘脸上稍作停留。对方眼中纯粹的欣赏与求知欲,让他心中的厌烦淡了几分,却也生起了一抹戏谑之意。权当是为这无聊的夜晚,添些趣味了。
"此曲名为《孤月沉潭》,乃奴家闲暇时所作,让公子见笑了。"
"姑娘亲笔所作?"谢厘愈发惊叹道:"姑娘才情,着实令人钦佩!"他由衷赞道,随即又觉自己太过热切,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在下谢厘,乃本镇一介书生。不知……不知姑娘芳名,仙乡何处?"问完便后悔了,这问题太过唐突。
云隐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嘲弄。果然,还是绕不开这些。他微微侧身,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奴家姓云,单名一个‘隐’字。飘零之人,不提也罢。”
云隐。谢厘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再贴切不过,这女子确如云中仙姝,隐约难寻。
“云姑娘……”他还想说什么,云隐却轻轻一福。
“谢公子,夜色已深,奴家该回去了。”他抱着琵琶,转身欲走,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云姑娘!”谢厘心下焦急,再次叫住他,从怀中掏出今日刚结算的、准备用来买米粮的几钱碎银子。这几乎是他现在全部的流动财产,双手递了过去,“姑娘一曲,价值千金。区区薄资,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就当是在下一点心意。”
他此举纯粹是发乎情,只想着不能白听这样美妙的音乐,更想为这看似孤苦无依的女子尽一点绵薄之力,并未夹杂任何狎晖之意。
云隐看着那几钱碎银,又看看谢厘那双诚挚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
这书生倒是奇怪。
别人打赏,要么是炫耀财富,要么是暗藏**。他却像是生怕亵渎了自己,递银子的动作都如此笨拙,不,如此尊重。
云隐没有接银子,只是唇角轻轻地弯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在月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谢公子好意,云隐心领。只是这银钱,还请收回。有缘自会再见。”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琵琶,身影袅袅娜娜,很快便消失在桥那头的夜色深处,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和站在原地、手握银子、怅然若失的谢厘。
“有缘自会再见……”谢厘喃喃自语,心中又是失落,又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期待。他望着云隐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他并不知道,这场他以为是命运眷顾的邂逅,在云隐眼中,不过是又一个打发无聊的乐子。一个看似与众不同、实质上依旧被他皮相所惑的追求者罢了。
云隐回到锦瑟楼后院自己那间僻静的厢房,卸下钗环,洗去脸上淡淡的脂粉,露出原本更显清俊的男性面容。他看着镜中那张即使素颜也难掩绝色的脸,眼神冰冷。
谢厘?
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