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厘的小院依旧简陋,但与他记忆中那个蛛网遍布、杂物乱扔的猪窝已是天壤之别。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荒草被拔除,堆在角落似是准备晒干了当柴火。破旧的窗户用厚纸仔细糊好了洞,挡住了料峭的春风。
屋内,家具虽然破败,但摆放整齐,擦拭得一尘不染,那些散乱的书籍也被分门别类,码放得井井有条。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霉味,而是一种淡淡的、阳光晒过后的干爽气息,混合着灶台上正在咕嘟的米粥和炖肉的朴素香气。
谢厘的动作利落而沉默。他生了火,淘米,将那一小条肥肉炼出油,炒了个简单的青菜,又将剩下的肉片与一些捡来的、清洗干净的野菜一同炖了汤。他没有多余的碗碟,便将饭菜盛在洗净的粗陶碗里,摆在擦得发亮的旧木桌上。
“条件简陋,林兄莫要见怪。”谢厘摆好碗筷,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窘迫或讨好。
林文斌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看看对面神色坦然的谢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
味道很普通,甚至因为缺油少盐而显得有些寡淡,但火候恰到好处,能吃出食材本身的味道。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连火都生不利索、只会抱怨饭菜不合口的谢厘,判若两人。
席间,谢厘并没有过多地提及过去,也没有刻意套近乎。他只是简单地问了问林文斌家中近况,杂货铺的生意如何,在听到林文斌因进货不慎,积压了一批次货,资金周转不灵才被迫借了印子钱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批货,具体是什么?或许有别的处理法子。”谢厘放下筷子,看向林文斌。
林文斌苦笑一下:“是一批南边来的竹篾编织的小玩意儿,花样过于新奇,本地人不认,觉得不实用。堆在库房里占地方,眼看就要被虫蛀了。”
“可否让我看看?”谢厘问。
林文斌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饭后,他便领着谢厘去了自家铺子的后院仓库。
仓库里果然堆着几十个编织精巧的竹篮、竹盒,样式别致,有仿花卉形的,有做成小动物模样的,确实与本地朴素的风格迥异。
谢厘拿起一个编成鲤鱼形状的竹篮,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材质。他沉吟片刻,问道:“林兄,镇上或者附近,可有专做孩童生意的店铺?或者,有什么庙会、集市?”
林文斌想了想:“东街有个卖泥人、风车的小铺子。下月初八,城外青岩寺倒是有个庙会,很是热闹。”
谢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指着那些竹编说道:“这些东西,用料和手艺都不差,只是定位错了。它们不适合当做日常家用的篮筐,更适合当做玩意儿,卖给孩童,或者作为姑娘家收纳小物件的妆奁。若是拿到庙会上去,配上些彩带、铃铛装饰一下,或许能吸引人。”
林文斌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经谢厘一点拨,再看这些竹编,果然觉得顺眼了许多,甚至能想象出它们被孩童拿在手里、或被姑娘家喜爱的场景。
“可是……如何装饰?这又是一笔开销。”林文斌仍有顾虑。
“成本不高。”谢厘语气肯定,“我近日抄书,见书肆有些裁下来的边角料,染了色的彩纸,价格极贱。或许可以去问问,买些回来,剪成花朵、穗子点缀其上。铃铛也用最小最便宜的便可。可以先拿几个试试,若卖得好,再批量装饰。”
他的思路清晰,考虑到了成本和可行性,完全不像是个只会死读书、不通庶务的书生。林文斌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的惊异更深了一层。
接下来的几天,林文斌半信半疑地按照谢厘的建议,挑了几个造型最可爱的竹编,找来些便宜的彩纸和铃铛,两人一起动手装饰。谢厘手巧,剪的纸花栩栩如生,搭配起来,原本朴素的竹编立刻显得灵动可爱了许多。
他们将这些装饰好的样品放在林家铺子最显眼的位置,标上“巧玩竹编”的字样。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经过,那孩子一眼就看中了那个鲤鱼篮,哭闹着要买。妇人见价格不贵,样式也确实别致,便买了下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渐渐地,开始有年轻姑娘来看那些小巧玲珑的竹盒,用来放些胭脂水粉、针头线脑。
虽然销量不算火爆,但原本的死货开始流动,回笼了一些资金,大大缓解了林文斌的压力。他对谢厘,从最初的怀疑、戒备,逐渐变成了信服和感激。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林文斌提着一壶粗茶和一小包花生米,又来到了谢厘的小院。
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与现在的谢厘相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谢厘话不多,但言之有物。他不会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吟些酸诗,或高谈阔论些不切实际的抱负,也不会刻意打探别人的**。他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抄书,整理院落,或是就着最后的天光看书,看的也都是些地理杂记、农桑技术类的实用书籍,而非风花雪月。林文斌来了,他便放下手头的事,泡上两杯茶,两人对坐,有时聊聊铺子里的生意,有时说说街坊趣闻,有时甚至只是安静地各自看书,互不打扰,却丝毫不觉尴尬。
这种宁静、踏实的感觉,是林文斌在过去与谢厘的交往中从未体验过的。过去的谢厘像一团躁动不安的火,靠近了只会被灼伤和消耗。而现在的他,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自有深度和力量,让人安心。
“尝尝,新炒的花生。”林文斌将花生米推过去。
谢厘道了声谢,拈起一颗剥开,动作不疾不徐。
“那批竹编,差不多卖出去一半了。”林文斌语气轻快了不少,“剩下的,我打算按你说的,等到庙会再拿去试试。”
“嗯,庙会人多,气氛热闹,这类小玩意儿更容易卖上价。”谢厘点头。
“说起来,”林文斌看着他,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阿厘,你真的打算一直靠抄书为生吗?以你的才学,若是潜心攻读,来年科考……”
谢厘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科考并非易事。且不说需要大笔银钱支撑,光是这读书应试的心力,我现在也未必能拿出全部。”他顿了顿,看向院子里那棵刚抽出新芽的老槐树,“眼下,先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比什么都重要。读书……或许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清醒认知。林文斌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谢厘,并非放弃了进取,而是选择了一条更脚踏实地、也更艰难的路。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攀附或一朝中第,而是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挣取生活。
这种转变,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林文斌无法想象,但他由衷地感到敬佩。
“也是。”林文斌不再多劝,转而笑道:“你上次帮我出的那个主意,可是救了我的急。我爹娘都念叨,说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举手之劳,林兄不必挂心。”谢厘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林文斌带来的那包花生米上,忽然道:“这花生炒得火候正好,盐也撒得均匀。林兄好手艺。”
他只是随口一句真诚的夸赞,却让林文斌微微一愣,随即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过去的谢厘,只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好意,何曾注意过这些细节?更别提如此自然地表达赞赏。
这种被平等对待、被细致关怀的感觉,让林文斌最后那点隔阂也悄然消融。他笑了笑,语气真正轻松起来:“自家炒的,你喜欢就好。下次我再多带些。”
阳光透过糊窗的厚纸,在简陋的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两个年轻人对坐饮茶,偶尔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茶香、炒花生的香气。
林文斌知道,谢厘是真的变了。不是伪装,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蜕变。他为自己曾经拥有、又一度失去的这份友谊,能够以这样一种更舒适、更坚实的方式重新找回,感到欣慰。
而谢厘,则在这样宁静的午后,感受到了一丝穿越以来难得的平和。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有一个可以平静对坐、无需过多言语也能感到舒适的朋友,是一份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