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情况截然不同了。
有了凌航这个“原生发音器”和“语境提供者”的主动教学,陆星澈的语言模块进展堪称一日千里。他那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大脑,开始将之前零散积累的词汇、语法与凌航的实时教学进行高速整合、校正与迭代。
也正是在这日渐融洽的氛围中,凌航几乎快要忘了之前跟周明宇的约定。
直到这天,周明宇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航子!你嫂子找到那个高人了!就在藏西!我们今天就出发!”
凌航握着手机,当场愣住。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要送走他了?
这个念头再次被提起,带来的不再是解脱的期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陌生的……不舍。
这段时间的和平共处,那个在绝境中保护他的身影,那个在梦里笨拙拍他肩膀的安抚,还有那些磕磕绊绊却意义非凡的交流……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当初那份“尽快请走”的决心侵蚀得千疮百孔。
“这么……急啊?”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应,试图掩饰声音里的异样。
周明宇完全没听出他的踟蹰,依旧兴高采烈:“媚儿刚去那会儿,大师正好外出了。她在那边边玩边等,好不容易今天等到大师回来了!你赶紧收拾,机票我已经让秘书买好了,一会儿机场见!”
苏媚儿确实在藏西呆了不短的日子,一方面等待大师,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做了几期关于藏地秘境和民俗的深度游记,倒也并非全然苦等。只是周明宇思念媳妇心切,自动忽略了这些细节,只催着凌航赶紧上路。
在飞机上,周明宇戴着眼罩补眠,凌航则呆呆地望着舷窗外的云海,心乱如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不,是听到,一种更直接的灵魂层面的感知,体内那个意识体,在得知“大师找到”的消息后,传递出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那波动里,带着一种内敛的、却无法完全掩饰的急切与希冀。
凌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也很着急想回去吧……”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陪着我这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还得时不时保护我的安危,一定觉得很憋屈吧……等回去了,他还有更重要、更值得花时间和精力去完成的使命,对吧?”
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这些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对……这样最好。”
当飞机落地,踏上藏西土地的那一刻,凌航脸上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稀薄的空气,用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视死如归的平静,对周明宇说:“走吧。”
然后,便跟着周明宇,坐上了前往那座著名白色宫殿的车。车窗外是湛蓝得不像话的天空和巍峨的雪山,而凌航的内心,却仿佛提前进入了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两人到了地方,才知道苏媚儿给凌航约见的,竟是藏西德高望重的活佛!
凌航暗暗咋舌,媚儿姐这人脉网络,真是通天了,连这等人物都能请动。
进入庄严肃穆的寺庙之前,一位面容祥和的僧人用带着口音的汉语,仔细地向凌航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居士,请心存敬畏,入内后不可大声喧哗。”
“活佛问话,需如实回答,不可妄语。”
“等会儿无论见到、感受到什么,请尽量保持内心平静,勿生杂念。”
凌航一一记下,深吸一口气,跟着僧人向一座僻静的院落走去。
院落十分清幽,青石板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中央悬挂着五色经幡,在高原清澈的阳光下与微风中轻轻摆动。
墙角垒着玛尼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柏枝与酥油混合的清香。
远处大殿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诵经声,伴随着转经筒被拨动时发出的“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回响。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净化心灵的力量,让凌航原本纷乱忐忑的心,奇迹般地变得非常平静。
进入一间光线柔和的静室,凌航看到一位披着红色僧衣、面容慈祥睿智的长者端坐在蒲团上。他想起僧人的嘱咐,连忙上前,依着在网上查到的、并不十分标准的礼节,双手合十,深深躬身,恭敬地称呼道:“仁波切。”
活佛微微颔首,目光温和而洞察,示意凌航在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你的事情,我听你的朋友说了。”活佛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感,“对于你体内的……外来灵魂,我可以试着与他接触一下。来,手给我。”
凌航呆呆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活佛干燥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紧接着,凌航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阳光般温暖平和的力量,从两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入他的身体,流向四肢百骸。他仿佛浸泡在温水中,意识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他慢慢地、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
凌航悠悠转醒。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朴素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他闻到被褥上有一股被阳光晒过的、混合着淡淡酥油和藏香的独特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安宁的感觉。
抬眼望去,侧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色彩绚烂的唐卡,上面的菩萨宝相庄严,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慈悲与智慧,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所有的彷徨。
凌航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屋顶的木梁。
他并不会什么“内视自身”的法门,以往与灵魂哥的“见面”,都只发生在那个由他们共同意识构筑的梦境空间里。
此刻清醒着,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只能被动地等待,寂静中,凌航忽然反应过来,
“我……我怎么睡着了?”
“那么……他走了吗?” 这个念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直到那股酸涩涌上鼻尖,他才惊觉那个最深的遗憾:
“我……我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依旧静静地躺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只有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平静的风暴。
过了一会,之前那位领路的僧人见他醒了,便引他回到正屋再见活佛。
一见面,凌航赶紧躬身道歉:“抱歉,仁波切,我刚才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睡着了。”
“没关系,孩子。”活佛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如同远处山谷传来的风诵经纶,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
他深邃平和的目光落在凌航身上,仿佛已洞悉一切。“你的困惑,我已了解。此刻,或许能为你解答一二。”
活佛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淀与智慧的回响:“你体内的这位远方来客,并非无故闯入你的世界。
古老的因果之线,早已将你们的命运悄然编织。
你无需刻意追寻,也无需强行挽留。
时间会显影,空间会指引。
你们各自的选择,自会为这段因缘落下最终的注脚。”
他微微颔首,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交谈:“回去吧,孩子。”
凌航依言行礼告退。他心中依旧有些胆怯和茫然,不知该再问些什么。
活佛的话似乎什么具体的答案都没给,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
当他走出那座白色宫殿的大门,沐浴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时,他奇异般地发现,活佛具体说了什么,在脑中已然模糊,那些话语仿佛并未经过头脑的理解,而是化作了一种沉静的感受,如同雪水渗入大地般,悄然融入了他的身体和灵魂深处。
回到酒店,凌航看到周明宇和苏媚儿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亲密地低声交谈。
他走过去,苏媚儿第一时间看到了他。她原本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凌航的脸,但目光触及凌航那带着几分茫然和沉静的神色时,动作顿住了,转而用肩膀轻轻顶了一下周明宇。
周明宇转头,看见凌航,关切地问:“航子,怎么样?聊了这么久,活佛帮你……把问题解决了吗?”
凌航在他们旁边坐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跟活佛几乎没说话,而且我莫名睡了一觉,醒来后才算是正式见了活佛,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我跟灵魂哥还挺有缘分的。至于送走没有……他好像没说。”
周明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哭笑不得:“你都没问清楚啊?”
“我……有点不太敢多说话。”凌航怂怂地老实承认。
“不过,”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物件,“我出门的时候,有一位喇嘛匆匆追上来,把这个给了我。”
只见他掌心中,躺着一枚色泽深郁、油润如玉的九眼天珠,天珠上自然的纹路仿佛蕴含着古老的能量,中间还镶嵌着一小粒色泽温润、隐隐有虹光流转的蜜蜡作为核心,整体散发着一种平和而深邃的气息。
“天哪!”苏媚儿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眼睛瞬间睁大了,“这……这是仁波切贴身持诵多年的九眼石纹蜜蜡护身符!他居然把这个送给你了!”
她下意识就想伸手触摸,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规矩,神色变得无比郑重。
“小航,你记住,”她非常认真地对凌航说,“这个护身符,以后你自己贴身戴着,千万不要轻易让别人触碰。这是极其珍贵、蕴含着强大祝福和守护力量的礼物,仁波切将它赠与你,是莫大的缘分和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