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不久,就是各学校的期末考试。
谭书平常在家自学,除了学校有要求以外,他也就只有期末的时候会回去考个试。
期末那几天谭书都是和何绥一起去的学校。那今天不用上早晚自习,何绥总拉着谭书去外边吃饭。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接触,谭书对何绥已经没有刚见面时那种抵触的感觉了,反而还生出了点好感。
期末考结束后,就是寒假了。
这回是除夕,谭书就算再不乐意回去也找不了借口了。家里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谭书考完试和何绥一块回家的时候,司机已经在小区外边等着了。
谭书看到那辆眼熟的车时,心里还是有些抗拒。他下意识地想绕开,却还是被等候多时的司机拦住了。
何绥看谭书被拦住,疑惑地看着对方,谭书情绪就挂在脸上,很明显的不高兴。
但他只是平淡地对何绥解释:“家里的司机……我要回去了。”
“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不用收拾一下行李吗?”何绥有些意外。
“不用,也没什么要带回去的。”谭书不情愿地打开车门,把背着的包丢到车后座。
何绥的语气里似乎有些不舍:“好吧,那年后见了。”
“……年后见。”谭书说完,坐上了车,然后透过后座玻璃看着何绥进了小区。
车载香水的味道弥漫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谭书不喜欢这个味道,闻着头脑发胀,便靠在车座上难受地皱着眉。
他将车窗开了条缝,冷风顺着缝隙吹进来,虽然有些刺激,但好歹缓解了些这难受的感觉。
刚缓过来一些,前边的司机便将这点缝隙重新关上:“外面风大,小少爷小心感冒。”
谭书有些烦躁:“车上的味道闻着难受。”
“后座应该还有晕车贴。”
谭书在后座找了一会儿,找到晕车贴给自己贴上,但那股难受的感觉始终无法得到缓解。
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拿出手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刚打开手机,屏幕上就显示着何绥给他发了消息。
[何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í _ ì?)]
[何绥:本来我还想着让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展示一下我的厨艺呢。]
[何绥:你到家了吗?]
谭书看了看窗外的路牌,回复他。
[谭书:还没到,估计还有半小时。]
[何绥:那你家离这也不算很远啊。]
[何绥:我放假可以去找你吗?]
谭书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何绥,拒绝的话刚发出去,何绥马上打了一行的感叹号过来。
[何绥:为什么!!!!!]
[何绥:以我们的关系,居然还不够去你家找你玩的吗?]
谭书已经想象到了何绥在屏幕前敲下这句话的表情,脸上不知不觉地泛起些笑意。
[谭书:不是那个意思,我这边门禁严,外人进不来。]
[谭书:而且长辈很多,话也多得烦人。]
[何绥:好吧~_~]
两个人又在手机上聊了几句,谭书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抬头往外看去,果然已经到地方了。
谭书外公的住所是一处中式庄园,离市区有点距离。谭家也算是个有底蕴的世家,但平常只有老爷子和几个在家族里比较有话语权的长辈住这,其他人都是在外面各忙各的,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
还有几辆豪车在谭书前后驶进了庄园大门,谭书透过车窗观察着那几辆车,大概也知道了车上的是哪些长辈。
轿车平稳地在停车场内停下,谭书背了包下车,刚好碰到其他一起到的长辈。
那些长辈就站在前面不远处寒暄着,谭书往另一边走着,却还是被其中一个眼尖的长辈捕捉到了影子。
“这不是笙笙姐的儿子吗?怎么不来打个招呼?”一道端庄的女声响起,谭书停住了脚,不情愿地转过身。
谭笙,这是他母亲的名字。叫他的人是他的表姨。
谭书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着几个长辈说道:“表舅表姨们好。”
他母亲只有一个亲生哥哥,但很可惜,他的这位舅舅在他三四岁时便不在人世了。
这些亲戚谭书也懒得应付,打完招呼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进门之后,谭书没注意路上碰到的人,径直穿过连廊,往自己的房间走。整座庄园都是中式装修,还带有园林,谭书绕了一会儿才到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是他自己挑的,在庄园里算是个偏僻的位置了,但正因为偏僻清净,谭书才喜欢这里。
回到自己的套房里,谭书心里局促的感觉才消了些。他随手把包扔在了玄关的柜子上,换了双拖鞋往客厅走去。
即使是空置的房间也会定时让人来打扫,谭书也不用担心太久没回来房间会落灰之类的问题。
他这套房的设施很完备,普通家电都有装,谭书打开客厅的冰箱,里面零食饮料塞得满满当当,而且日期都是新鲜的。
看到这一冰箱的零食,谭书心里才有了些回家的感觉。
保姆心再细,也做不到这份上的。
谭书拿了一袋酸奶,用放在冰箱旁边的剪刀在酸奶包装上剪了个小口,然后拎着酸奶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冰凉的酸奶入口,身上那因为乘车带来的不适终于消失殆尽。他将酸奶袋子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卧室衣柜挑选要换下来的衣服。
衣柜里的衣服风格大部分比较正式,只有两三套普通点的休闲装。谭书考虑了一会儿,拿了件衬衫和西裤进了浴室。
刚在浴室洗完了澡,谭书就接到了自己外公催他下楼吃饭的电话。
他收拾好下楼,又是在庄园里七拐八拐地绕了一会儿,才走到餐厅。因为是家族聚餐,餐厅选了最大的一个,谭书一进门看见的就是一张巨大的圆桌,已经有半桌的人落了座。
谭老先生坐在最显眼的主位,看到谭书过来,他抬手招了招手,示意谭书坐到他旁边的位置。
谭书穿过半个餐厅,在谭老先生旁边的空位落座。他刚坐下,就有个声音调侃道:“大哥可真是疼你这小外孙,吃饭也要叫他在旁边坐着。”
说这话的人是谭老先生的亲妹妹,刚才在停车场叫住谭书的就是他女儿。
“谁让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外孙呢?不疼他我还能疼谁?”老爷子笑了两声,转头对谭书说道:“外公特意让厨房多烧了两道你爱吃的菜,看你瘦的,等会儿可得多吃点。”
看着面前头发花白却依旧精神的老人,谭书点了点头。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场,后厨往桌上布着菜,桌上的最后一个空位被填上,这场家庭晚宴在老爷子动筷后正式开始。
桌上的人都是平时来往多的亲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保持着普通的亲戚关系。
“听说表哥的公司今年发展得还不错啊……”
“你家也不赖,不是有很多企业找你合作来着。”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你的我的,谁过好了不都是给我们家添光吗!”
“姐,听说你们家大女儿今年上岸了,她这工作可是铁饭碗呢!”
“哎呦我都不想说她,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你看今天都没法赶回来,得后天才能到家了!”
谭书听着耳边嘈杂的声音,对这些长辈说的话,已经话里藏着的内容没什么兴趣。
但天不遂人愿,他想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场晚宴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记得笙姐的儿子……是叫谭书对吧?这孩子今年是不是上高二来着?”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桌上的话题瞬间移到了谭书身上。
谭书无奈地闭了闭眼,咽下了嘴里的菜,回答道:“嗯,今年读高二。”
“那你平时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在学校上课,请了家教。”谭书刚说完这句话,心里就预料到了亲戚们的下一句话。
“不在学校上课?那怎么行呢?你学校应该不错吧?”
谭书沉默地喝汤,坐在一旁的老爷子替他回答道:“不在学校上课也没什么影响,那家教也不错,主要是孩子高兴就行。”
“维崇哥,这么惯着孩子能行吗?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人“啧”了一声。
谭老爷子,也就是谭维崇,听到这句话后短促地笑了一声:“总不能跟他妈他舅一样管着,我可就这一个外孙。”
谭维崇的妹妹低声斥责着刚才说话的兄弟:“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是你养,话这么多做什么?”
“我的错我的错,不说这些了……”
众人很快地换了话题,这件事就这么被翻了篇。
谭书心里有些不痛快,食欲也差了许多。接下来都只装模作样地动着筷子,心思不定地在饭桌上又坐了一阵。等到有长辈停了筷子,谭书便立马跟旁边的外公打了招呼,起身提前离了席。
出了餐厅,冷冽的风吹在谭书脸上,顺着衣领袖口灌进身子。谭书冷得一激灵,快步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连廊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个红灯笼,看着很是喜庆。
走到一处拐角时,谭书停了脚步,转头看向拐角附近的一扇门。褐色的门前同样挂着灯笼,看起来就和其他地方一样。
谭书盯着这门看了一会儿,还是转头离开了。
拐了几个弯后谭书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门,看见了被自己放在玄关鞋柜上的手机。
他一边换鞋一边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何绥给他发了消息。
[何绥:吃晚饭了,今天吃的是我自己做的腊肠土豆焖饭!]
[何绥:你家吃的什么?]
[谭书:今天家里人多,菜式挺多的。]
[谭书:但没什么我喜欢的。]
谭书一边回消息一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发完消息后大概两分钟左右,何绥就弹了个表情包过来。
[何绥:你没吃饱?]
谭书思考了两秒,回复道。
[谭书:没有。]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谭书看着聊天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有些失神。
他好像,有点期待何绥的回复。
或者说,他好像有点喜欢和何绥聊天的过程。
何绥的回复很快就发了过来。
[何绥:你不高兴了?]
谭书有些恍然,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
[谭书:你怎么知道?]
[何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感觉你不高兴了。]
[何绥:是因为你那些亲戚吗?]
[何绥:我之前也经常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烦的,有的人说话就那样,我听两句就懒得理了,反正说来说去也就那些话。]
说来说去也就那些话吗?
谭书耳边似乎响起了某些声音。
“那个就是谭笙她儿子?”
“长得和他爸妈那么像你还看不出来?”
“低着头也不和人打招呼,跟他爹一个性子。”
“可不是,连他爸那毛病都传下来了。”
“老爷子不是不喜欢他那女婿,这会儿又把孩子接回来了。”
“他儿子没给他留个后就走了,就女儿留了个孩子,他不把这亲外孙接回来养,你还指望他养我们孩子啊?”
“可别以后跟他爹一样能闹事,回去得叫我们家乖乖离他远点。”
谭书一直都知道家里的亲戚是怎么看他的。
他的病大概是遗传自他的父亲的。因为这个病,当初他父母打算结婚时,谭家大多数人是不同意的。特别是谭维崇,为着这事和谭笙翻过好几回脸。最后还是谭笙一再坚持,谭维崇才勉强松了口。
两人婚后也确实幸福,至少在谭书的记忆里,这个只在他人生里占了一小部分的家庭还是很和睦的。
那也是他目前人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光。父母出事后,谭书受了很大刺激,刚到北方这段时间,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谭维崇,没人能和他说上话。
后来谭维崇让人陪谭书回去散散心,谭书在父母的房子里转了一圈之后,自己去了趟海边。
他在海边的沙滩上坐了很久,以前父母在的时候他只能在家里阳台上远远地看着这片海,而当时他离这片海只有几米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不够近。
谭书看着起起落落的海浪,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海水舔过他的脚踝,又迅速离开。
谭书跟着海浪在岸上留下的白色泡沫不断往前走着,海水从掠过他的脚踝到环绕着他的小腿,再到腰,胸口……
一个浪头拍过来,谭书耳边杂乱的声音在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缓慢的水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