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糊的油纸映着四盏绢布灯笼的暖光,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老妈子们临走前做好的各色除日晚宴菜肴。谢品言戳了戳羊肉,摇摇头:"火候过了,比不得杭州望仙楼炖的酥烂。" 又夹了块鱼肉,撇了撇嘴:“调料味儿太重,比不得刺史府厨子做的银丝脍鲜美。"
崔翊晨舀了勺菜羹浇在粟米饭上,笑道:"谢长史看来在杭州吃了不少宴席啊,我记得你在长安时,也不见得如此讲究。"他瞥见王心楠正小口抿着菜羹,海棠在一旁轻轻说:“小姐,吃鱼要小心鱼刺。”
“王小姐,这是鲈鱼,鱼刺很少的。”谢品言连忙说,“要不要让阿福帮你只把鱼肉剔出来?”
“哦,不用不用。”王心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摆摆手。崔翊晨想起以前谢品言讲起过鲈鱼在江南诸多江河淡水鱼里属贵价鱼,因江河之鱼多刺,而鲈鱼味美刺少,她可能是苏州小户人家出身,很少吃这类贵重菜肴吧。
檐外爆竹声炸碎暮色,崔翊晨见王心楠盯着窗棂外忽明忽暗的闪光出神,他搁下竹箸:“你不是想放灯吗,这会去苕溪放灯,倒能赶上小童们燃爆竹”。他又转头对谢品言说:“你一起去吧,虽这里算你老家,不过你也是二十年来初来乍到,大家都是异乡客,赶赶热闹也好。”
苕溪畔已有不少总角小儿举着爆竹跑来跑去,大人们不是在旁边颌首叫好,就是手把手在教自己的孩子怎么放爆竹。火星子飞来飞去,差点擦到王心楠的素色披风。“小心。”崔翊晨一把把她拉过,让她走在众人中间。溪上已经浮着不少莲花灯,虽数量远不及七夕和中元节,远远望去,冻云下仍然恍如绽放在琉璃盘上的睡莲。
王心楠走到了溪边,全然不似白天看到坊巷小摊那般雀跃,怔怔望着河心。
“你白天不是闹着要放?”崔翊晨递过备好的青玉莲花灯,触到她指尖的凉意。王心楠默默接过灯,跪坐在溪边沙地上,将灯芯拨亮,一把把灯推向河里。花灯随着河风卷着硝烟味掠过众人眼前,崔翊晨刚想叫好,却见王心楠合掌垂目,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颤动的影。
“你祈的什么愿?”崔翊晨问。
“说破便不灵验了。”王心楠回首莞尔一笑。
元正的晨光刚破晓,天色还是靛青色的,谢宅中的五人已经早早起来到了院中。崔翊晨将昨日市集购买的幡子系上青竹梢,朱砂色绢帛面绘着鲤鱼戏浪和“岁岁安康”的金线字。他找了处裸露松土的地面,把杆子稳稳的插了进去。晨风吹来,绢旗边角缀着铜铃随风轻响,谢品言仰头击掌:"这宅子应是二十年来头回挂幡,倒像枯木发了新芽。"
"公子小姐们该饮岁酒了。"阿福端着个红色木托盘盛着一壶散着辛香气的酒,笑着走过院子。
“好好好,大家到厅里喝屠苏酒。”谢品言引众人入宴厅。按古礼,喝屠苏酒要先敬稚子,谢宅中这五人,自是王心楠最为年幼,阿福把酒倒入青玉杯盏用托盘递给王心楠,女孩闻了闻酒,皱眉道:“这酒味儿……”站起过去揭开屠苏酒壶的盖子,看了看壶中沉浮的药材,微微皱眉:"怪不得,这白芷泛黄得厉害,蜀椒也不好,老,采收的时间过了......"
谢品言对阿福抬了抬下巴:“阿福你把我从杭州带来桂花醴拿来,兑些槐花蜜,稍稍热一回,再给王小姐送上。”说着又转头和崔翊晨说:“屠苏酒味过于辛辣,王小姐年纪小,不爱喝也属正常,我们不要难为她了,让她用醴酒代替屠苏酒吧。”
“行吧,不过元正风俗还是得年幼者先饮。”崔翊晨笑着望向王心楠。
“行,只要好喝。“王心楠答得倒干脆。没过多久阿福就端上了热好的桂花蜂蜜醴,王心楠先谨慎地抿了一口,发觉这甜酿的确更像蜜水,完全不冲鼻,笑着把那一盏酒一饮而尽。
“哪有喝得那么急的。”崔翊晨笑道,说着,其他四人按年龄把自己的屠苏酒一饮而尽。阿福端上了比平日丰盛的早餐。众人一边进餐,一边聊天,谢品言和崔翊晨说着去岁在杭州勘验海塘的趣事,却没注意到,一边的王心楠,一边吃饭,一边把这醴酒当糖水啜饮。江南米酒,后劲绵长,待崔翊晨发现王心楠芙蓉面上漫开红霞,已觉不对。他拿起王心楠手边的酒壶一摇,竟然空了。
“哎,你怎么全喝了?” 等崔翊晨说出这话时,王心楠已经伏在桌上,绯红的面颊一侧贴着冰凉的案面。
晨光已漫过冰裂纹窗棂,屠苏酒的余香还在博山炉上袅袅升腾。崔翊晨望着案桌上醉态可掬的少女,有点啼笑皆非。这是大年初一啊,她竟然吃个早膳就把自己给醉倒了。
谢品言在一旁抬了抬嘴巴,示意:“翊晨,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崔翊晨转头问。
“你不至于让她元正节里大清早就醉卧厅堂吧。”正说着,大门的铜环响起敲击声,正在端碗盘的阿福连忙放下,跑过去探看,不一会儿急急回来说:“少爷,是你外甥来拜年了。”
此时海棠见谢宅有客人要来,想搀扶起王心楠离开。王心楠本就不比海棠矮,现在宿醉中身子更像灌了铅,海棠才扶起半寸,人又重重坐回了螺钿圈椅,把脸整个都埋入了臂弯。
“翊晨,你快把王小姐抱进去?”谢品言焦急地说。
“我?我又不是她……”崔翊晨话音未落,传来阿福打开大门的吱呀声,门口的人进来了。
“你没见海棠根本抱不动,你不抱我抱了啊。否则我外甥进厅见到这等场面,成何体统。” 谢品言说着转头和海棠说:“海棠姑娘麻烦帮忙收拾下桌子,我要先去迎客了。” 说着又回头瞪了崔翊晨一眼。
屋中很快只有崔翊晨一人,王心楠趴在桌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她竟然睡得挺熟。崔翊晨叹了口气,解下挂在椅背上她的素色披风,用披风裹着人抱在怀里。
王心楠醉透的身子软绵绵陷进崔翊晨的臂弯。少女温热的鼻息混着蜜酒香拂过他颈侧,似春溪裹着落英擦过青石,还掺着缕缕奇特幽香——那香像是陈皮冰片混着说不清的药味,在暖融融少女体香里酿成独一味旖旎。
"当心门槛。"收拾好餐案的海棠跑了过来引路,抢先打开了房门,道:“崔公子,把小姐直接放床上好了。我会照顾的。”晒到晨光的王心楠的脸,无意识往崔翊晨颈上埋了埋,樱唇擦过他锁骨,幽香的鼻息直接呼在他耳下,让崔翊晨觉得痒痒的。他看了看怀中的女孩,忽然觉得有点口干,耳朵也开始发烫。
"崔公子是闻到我家小姐身上的异香了吧。"海棠抖开绣着缠枝莲的锦被。
“嗯,她是不是身上洒了什么香,或带了什么香袋?”崔翊晨将王心楠放到床榻上。女孩还在睡梦中,雪白的脸上双颊微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影——这般毫无防备的睡态,倒比醒时多了几分稚气。
“没有。"海棠把王心楠的被角捏了捏:“我家小姐幼时身子弱,差点养不活,后来认识一个师傅,吃了好多年的药,加上学些呼吸吐纳的办法,才能好好活到现在,可能药吃久了,体质有变,后来不知怎地近身就会闻到一股异香。”
“原来这样。那她现在还吃药吗,你们一路跟我来,没见她吃什么药啊。”崔翊晨说。
“人大了,前两年开始不吃了,不过体香却一直在。”海棠起身想给崔翊晨倒茶,崔翊晨摆摆手道:“你伺候小姐休息吧,我出去了。”
崔翊晨安顿好王心楠,回到前厅,发现空无一人。他想谢品言应该和亲戚去内屋聊天了,不方便过去,大好晨光,便在天井里练剑。
正练着,却见谢品言送了一个比他年轻四五岁的年轻人出门,他连忙收剑入鞘站定观望了一会,谢品言已提着个食盒回到了院中,他边走边打开了盒子,忽然扬手向崔翊晨抛来块东西:"接着!我外甥孝敬的。"
那物"啪"地砸在剑鞘上,崔翊晨反手接住,低头一看居然是块鹿脯,油脂沾了满掌:"你外甥倒是知礼,元正拜年还携鹿脯。不过你这个二十年未见的小舅舅是不是也要给人家压岁钱?"
"他要的可不止是压岁钱?"谢品言摇摇头。
“不会吧,我瞧着你外甥面相不坏,不像贪婪之人啊。”崔翊晨惊讶地挑眉。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大伯一共三个子女,两女早已出嫁。一嫁湖州本地,一嫁到常州,刚才来的就是嫁在本地的大堂姐儿子沈晴。而我大伯的小儿子,我的堂兄谢谨桓——也就是沈晴的亲舅,十年前从杭州郡学回来过完元正,某日不知去向......走,我们屋里说。"谢品言挥了挥手。
"什么?那么大个活人不见了?"崔翊晨正啃着鹿脯的一角,放下手来。
二人回到正厅,谢品言把食盒放在餐案上,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出个"桓"字:“沈晴说,他外公和他母亲,府里老仆们都说他失踪之前一直自称要出去闯荡闯荡,我大伯不许。因此可能是人真的任性出走了。直到大伯去世前,他都认为儿子只是在外云游”
"那么失踪了那么多年,族中未给他立衣冠冢?"崔翊晨扣了扣桌上那个“桓字”。
“未曾,家族里只当人还活着。我记得他难得和我家书信,也说是人未归。"谢品言摇摇头,"问题是大伯已然仙逝,两房女儿出嫁,若按《大唐户婚律》家产仍归这唯一的儿子,可这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族又不承认他去世了,这遗产分配就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