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翊晨在青布车帘外唤道:“王小姐,你们可以出来了。”
海棠先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崔翊晨侧身道:"这位是我长安时的同窗,现下是杭州司马谢品言。"王心楠这才一边系素色披风,一边和海棠搀扶着下车。
崔翊晨又对谢品言介绍:"王心楠小姐,海棠姑娘,她们往杭州探亲,因骡马患病,我带她们同行。"
谢品言拱手施礼,转头对崔翊晨轻轻说:"老弟好眼力,路上都能捡到这般..."话到舌尖转了个弯,"这般需要相助的小姐。"
崔翊晨抬手止住谢品言的话头:"先别说这些了,对了,你为何让我来这里?这宅子是谁家的?"
"自然是我家的。"谢品言眉峰轻挑,檐角灯笼映得他幞头微晃,他回头展袖往宅内一让:"两位姑娘跟着走便是。"
“你家,你家不是在长安?”
谢品言擎着灯笼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讲道:"你别忘了,我本就是江南人士。我高祖从括州迁到杭州经营数代,到祖父那辈又迁来湖州。"穿堂的石板路仍有杂草未拔出,谢品言瞟了一眼,仆妇们不知道在哪里忙,"他临终前在此置了两处宅院,这处归家父,另一处给大伯。我五岁时父亲去长安做官,全家迁往长安后,我们这房的老宅便托付大伯照管。"
灯笼光掠过东厢房雕花槅扇满是灰尘,他停下环顾四周道:“我来杭州的前两月,大伯过世了,这几天趁元正假期时间长些,我就特来接收老宅。"他忽然驻足指着东厢房剥落的窗纸,"你们瞧,这糊窗的桐油纸都破了,应该这几年大伯病重也顾不了这所宅子。”
崔翊晨轻笑:"敢情你是想要我们帮着一起洒扫庭除?"
"岂敢劳烦崔御史。"谢品言把众人引进前厅,"这几日我雇了五六个仆妇赶工,让她们把正厅和东西厢房理出模样。"他转身对崔翊晨笑道:"你们元正也陪我在此过罢,总强过在到了杭州不得不睡官驿的冷板床,没准儿连侍应都回家过节,找不着人了。"
灯笼光刚映亮厅堂梁柱,那个接崔翊晨来的青衣少年捧着茶盘候在八仙桌旁。谢品言挥手招呼:"这是阿福,我在长安太学时书童啊。"少年额发还沾着墙灰,咧嘴笑出颗虎牙。
崔翊晨细看那眉眼:"当年他才这么高——"手比划到腰际。
"嗯,中间他回乡侍奉病母五载。"阿福上前给众人斟茶,壶嘴腾起白雾,谢品言又说道,"上月才让他随我赴任杭州上任。"
看着茶汤刚递到王心楠主仆面前,崔翊晨忽地起身:"品言,且带我去瞧瞧厢房收拾得如何。"他转头示意二女,"不知是不是合适她们住。"
“你啊…..”谢品言意味深长的说,遂站起向王心楠主仆抱拳,说:“二位姑娘且在这里喝茶歇息一回。我和翊晨查看二位今晚的寝房是否布置停当了。”
灯笼光映着新扫净的青砖地,走在廊中的谢品言忽地笑出声:"我看王小姐温婉美丽得很。"
"你在想什么呢,我也前日才认识她们。"崔翊晨道,"她们在客店遇着泼皮,我顺手解围带她们同行帮个忙罢了。"
谢品言倚着门框挑眉:"你倒会捡..."
话没说完被崔翊晨截断:"去年在太学同窗宴上,你不是说今年底要成亲?现在嫂子在哪里?"
"别提了!"谢品言从袖中掏出串黄铜钥匙打开了西厢一间房门,新糊的窗纸透出桐油味,房中已经点了熏霉味的艾草:"我未婚妻家就在杭州,只是我父亲过世我守了三年丧,刚除服,一个月前她祖父亡故——她又要守九个月大功。"钥匙串哗啦响着捅开隔壁房门,"就这么轮着丁忧,加之成礼需要各种准备,算来明年底我们能办仪式就不错了。"
崔翊晨望着谢品言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烛火,幽幽地说:"人平安就好,我两个多月前接到来信,太原王氏那位小姐...殁在郁山了。"
谢品言手中灯笼晃了晃:"可是神龙元年被贬的那家?你家早该退婚另..."
"我母亲说不能落井下石,她道朝政变幻朝令夕改,指不定王家什么时候能除罪回京,"崔翊晨推开雕花槅扇叹了口气,江南冬日湿冷的风扑进来,"我六岁时祖父定的娃娃亲,其实根本没见过她。"
“不是我们太学读书头一年去曲江踏青,有人说隔壁那桌就有你未婚妻吗?你没去见?”
“我过去的时候,那桌女眷都带好面纱帷帽准备回去了,我都没看见一个全脸的姑娘,自然也不好意思问。” 崔翊晨转头扫视厢房里擦拭干净但是空空荡荡的秀床,道:“不提这事了,品言你家被褥炭火可齐备?"
"已差阿福去库房取。"谢品言灯笼照了照绣花床,又摸了摸床沿看看有没灰尘:"今夜大家先将就些,明日再添熏笼吧。"
待二人回到前厅时,王心楠正和海棠低声聊天。
“翊晨你且陪王小姐叙话。"谢品言屈指弹了弹袖口沾的墙灰,"我再去瞧瞧你住的东厢房收拾妥当否。"。
崔翊晨撩袍坐在王心楠对面八仙椅,接过阿福新沏的茶:"此宅乃谢兄祖产,荒置多年方经打扫停当。元正就在后日,谢兄想留我们在此过节。不知王小姐可急着赶去杭州?"。
王心楠和海棠对视片刻,"我们......"她指尖摩挲着茶碗沿儿,抬头望向崔翊晨有些欲言又止。
“若实在为难,我可以先送你们……“崔翊晨截过话头。
"无妨,但凭崔公子安排。"王心楠截得比他更快。"左右杭州已近,不差这两日。"
新的一日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洒进来,谢品言吹着阿福刚递上的热粥,冲崔翊晨笑道:"晚上睡得还好吧,今日是除日,你就别穿孝服了,好歹你这趟差事也是皇命,你不至于到了杭州还那么穿吧。待会儿你去集市买些年货,元正总得有个过节的样子。"又转头对王心楠眨眨眼:"王小姐同去吧?你们姑娘家过节也要挑些胭脂水粉、彩绳花钿,我们男人可不懂这些,让崔翊晨买给你。"
王心楠捧着青瓷碗的手一顿,米粥腾起的热气扑得她睫毛轻颤:"我不用..."
"要的要的!"谢品言抢过话头,又转头冲正在帮阿福布菜的海棠抬抬下巴:"劳烦海棠姑娘今日留在宅子里,帮我同阿福一起盯着婆子们把活干利索了,今日是我雇她们最后一日。若今日打扫不好,明日过节都过不舒服。"
海棠利落地应了声"行",转身便去廊下招呼仆妇。崔翊晨在桌下脚轻踢谢品言皂靴,却被他灵活一躲。王心楠小口喝着粥,耳尖微微泛红。
晨雾未散的坊市,原就不太宽的街道被各色年货摊挤得水泄不通。崔翊晨换了素白暗纹缎子长衫,精气神也比穿素色苎麻深衣好了很多。王心楠看着汹涌的人潮,开始有点紧张,亦步亦趋跟着身边那颀长的白衣公子。
哪里买桃符年画呢,崔翊晨心里盘算着,走过七八个摊位后,还没看到卖门神的摊子,却觉得身边一空,王心楠人呢?他回头一看,少女正蹲在十步路外的泥人摊前,也不管粉色裙裾拖在石板地上,正指着个胖娃娃泥人问摊主:“老伯能捏个抱鲤鱼的泥人娃娃嘛?”
那摊主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孩撇了撇嘴,飘到了两丈外的猫狗摊前,不知哪里拿了根细竹棍,开始逗弄小奶猫。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背着背篓,背篓里有个几月大的孩子,见状走了过去,像是劝王心楠买下猫。谁知王心楠看到她的小婴儿,两眼放光。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王心楠抱起孩子,她芙蓉般的小脸满是兴奋,抱着孩子笑颜如花,竟然钻进了旁边的杂耍摊。
这样乱走迟早人会走丢了,崔翊晨皱了皱眉,回身也挤入了杂耍人的圈子。见王心楠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指指点点兀自在说什么,那婴儿顺着她指尖东看西看,不时咯咯笑,女孩便开心的和婴儿贴贴脸。崔翊晨挤了过去,伸手从王心楠手里抱过孩子,道:“你单手抱孩子,仔细摔着。”说着往圈子外走。
“不会的,不会的,你看,他对你也笑呢,他好爱笑,真好玩啊。”王心楠紧跟着崔翊晨,不时垫着脚继续逗弄小孩。
那孩子不怕生,胖乎乎的脸看到崔翊晨也咧嘴笑。“你怎么什么都想玩,泥人杂耍,遛猫遛狗,现在连别人家的婴儿都玩,又不是你的生的。我们回去还给人家。“崔翊晨说着走到在旁边一个小摊买了顶虎头帽。
“你买这做什么”王心楠好奇地问。
崔翊晨把帽子给孩子戴上,回头瞥了她一眼:“你把人家孩子抱来玩闹,空手这样还回去不难为情吗?”
“好可爱的虎头帽,给我抱抱,给我也抱抱嘛。”女孩在一旁踮着脚不停嘟囔。
崔翊晨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少女前两日新识时,讲话谨慎还颇知书达理,现在看来骨子里就是一个小孩儿。他把孩子又递给王心楠,说:“再给你抱一会,就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办正事。要买桃符门神,屠苏酒,五辛盘,幡子。”
“五辛盘,幡子是做什么的?”王心楠茫然抬头问。
“元正过节用啊。你不知道?” 那孩子被抱过去时,虎头帽歪了一边,崔翊晨伸手扶了扶正,问道:“你想买什么?谢品言说的胭脂水粉那些,你若要,我们一并买了。”
“不要,我想买灯。”王心楠的琥珀杏眼空灵地看着远方,想了想说。
“买灯?什么灯?”
“莲花灯。”
“不是七夕,中元节才放莲花灯的吗?你想元正放灯,好吧好吧,就买给你。”崔翊晨看着她粉扑扑的小脸,想既然已经出来,总要买点东西给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