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品言站了起来,皱起的眉头显得川字愈深,他背手在厅中缓缓踱步:"我那两房堂姐现下境况都不好。他母亲,就是我大堂姐五年前丧夫,家境败落,还得了重病,为供沈晴读书现在已靠变卖旧物度日。二堂姐家据说去年家里的买卖也折了大本。"
崔翊晨也站起问:"《唐律疏议》有载:'诸身丧户绝者,所有部曲、奴婢、店宅、资财,近亲转易货卖,营葬功德外,余财并与女。"
“我懂你说的,但他家和你母亲情况并不一样,你母亲当年能继承她那支范阳卢氏家业,因的确她系唯一后人,你说过你外祖生前已将白纸黑字的嗣书交与官府!去世后官府自同意出具证明文书,五服内其他族人亦无可争议。而我大伯从未给儿子祠堂立牌,昭告族人绝户。那就成了糊涂账,族内其他人自不同意出嫁女对遗产擅自主张。”
“那你外甥的意思是……”
“我祖父有我大伯,我父亲二子,如今我们这支我辈分最长,官职最高。沈晴的意思是要我来做个话事人,现下少许分他们两家一些解燃眉之急即可,总不至永远拖下去。族人不过是看他家没人,孤儿寡母,一直拖着,想找机会吃绝户罢了。”谢品言转头,一掌拍在案头:“我现为杭州司马,若不在江南罢了,既然我已在这里,定然不能由远亲来指手画脚我大伯的家业分配。”
“你要开祠堂给你堂哥立牌?”
“还不到时候,翊晨,你下午陪我去趟我堂姐家,给她拜年,顺带我要再问问清楚一些事,日后若真开祠堂,我也要叫湖州司户参军做见证。”
当谢品言扣响褪了漆的沈家大门上的铜门环时,已是未三刻。沈晴一看是小舅舅,连忙朝里喊了声了:“娘,小舅舅来了。”
大堂姐谢谨仙扶着一个十七八岁清秀女孩的胳膊迎出来,苍老的脸上面色蜡黄.谢品言几乎认不出来。虽是元正,二人都穿着红紫的过节喜庆服色,但衣服一看就是旧物。
“姐姐,你不用亲自出来,现下寒冬外面冷得很。我们里面说话去。”谢品言迎了上去,又转头介绍:“这位是我同窗,监察御史崔翊晨。”
“小伦,你那么大了。你五岁离开湖州时,我还抱你到码头。”谢谨仙一见谢品言,潸然泪下。她说的小伦,是指谢品言的大名,谢谨伦,品言,是他的字。
谢品言也眼眶发红,道:“记得,一直记得,姐姐您慢点走。”他把手里的拜年礼箱递给了崔翊晨,扶住了谢谨仙另外一只胳膊,堂姐一边拭泪,一边说:“你现下看着意气风发,姐姐真高兴。”
“知道,知道。”众人走回了厅堂。崔翊晨看这宅子虽打扫得干净,依稀能见昔日富贵气,不过梁柱已有白蚁蛀洞,窗棂糊的纸颜色不一,有的是桐油纸,有的是麻纸甚至草纸,明显家境落魄后,无力再统一换桐油纸,只能用便宜的麻纸草纸御寒。
坐下后,谢谨仙吩咐女儿给众人倒茶:“姐姐这里招待不周,弟弟别往心里去。”
“别那么说,沈晴已经和我说过了。”
“你姐夫五年前入股一桩大买卖,把一批湖州的织锦大货贩到北方,没到扬州,货就在船上被水匪劫了,他知道后一口气没上来,人就那么过去了,可怜我们家,后来为了赔织锦的钱,卖了大部分田地,也就留了二三十亩旧田由老仆何伯帮忙种着。勉强温饱。给晴儿读书那是不够的,时不时得变卖些旧物。三年前我开始生病,更加雪上加霜。”谢谨仙说着又开始拭泪。
谢品言心知安慰都是苍白的,但聊胜于无:“姐姐别担心,我回来了,会好起来的。”
谢谨仙看着安静坐在一旁的女儿,说:“不过,我着急让晴儿来找你,还不是为了他读书的钱,是为了你妹妹,沈雪,雪儿。”那女孩此时起身向谢品言道了个万幅礼。
“我生雪儿的时候,你们全家已经离开湖州了,她幼时,家里家境不错,七八岁的时候和扬州一户小官家定了亲。本以为家里出了事,幸好她早早定亲,到时平平安安嫁过去就是,谁知对方知我夫君故去后,迟迟不提婚期。熬到了去年底,更是遣媒婆来暗示,若我家出不起像样的妆奁,他家打算悔婚了。”女孩垂首默听,双手绞着帕子。
“怎能如此势力。”崔翊晨忍不住插了一句。
谢品言撇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有什么奇怪,即便只是小官也自认是官家,姐夫家虽然表面看是田地不少的富绅,不算商人,但细讲无半点官职,家财主要来自于入股丝绸买卖。他们愿意结亲,怕本就是为了厚嫁的妆奁。你们五姓七望非但从不和商贾结亲,同为高官但不如你们的世族若欲同你们联姻,要么不允,要么要求对方出高额聘礼或嫁妆,名声都传到大明宫去了,扬州这家相比下,不过小巫见大巫。”
崔翊晨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谢品言讲的自然是实话,他家族的确一直只和五姓女婚配,他自己身在其中,并不为异罢了。
谢谨仙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人是真正的高门,连忙打圆场说:“人和人自是不同,只是我们怕雪儿若错过了这家,后面能选的婆家只会更差,这才不得已让晴儿找你,看能不能......”
“姐姐,你莫急,大伯去世时,到底留了多少家产,你可知道?”谢品言打断了堂姐的絮叨。
“这......”谢谨仙皱起了眉头,憔悴的脸更显苍老:“弟弟,你也知道,按大唐律,女子出嫁后,除了自己带走的嫁妆,是不能过问娘家财产的。弟弟在时,父亲自然不会告诉我们。弟弟失踪后,我们更不好去问。而且父亲最后那两年,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不过......” 谢谨仙颤抖着从樟木箱底抽出油布包裹,二十四张泛黄地契铺满案面:"三个月前父亲的葬礼,二叔公三叔公家带了一批人来参加葬礼......末了,他们建议我们姐妹找出父亲的地契,我原以为他们是同意先分我们一些。谁知我们从屋里找到这些,交与他们看后,他们竟说要存到祠堂去,由族人负责收租,钱款由他们保存,日后交与我弟弟。这不明摆着要侵占我家财产吗?”
崔翊晨叹了口气,在一旁道:“司马昭之心啊。”
"那天他们人多势众,我只能飞跑去找来湖州司户参军。"沈晴突然插话,半旧襕袍袖口磨出絮边,“参军倒出了个好主意,说是地契还存在我们这里,租子若收来就存入柜坊,户头写着舅舅名字。“
“参军没有说从官籍档案里把你父亲登记的田亩财产都核对一遍?否则你怎知你们找到的地契是全部?” 谢品言屈指叩了叩案几。
“这......我真不懂啊。”沈晴尴尬地说。
崔翊晨望着案头堆叠的契纸:"可曾核对过府内金银细软,古董字画?"
"他们不许啊!"谢谨仙拭了拭泪,"说大宅物件都烙着谢家铭文,若我们拿了去典当被发现,就要找我们的麻烦..."
“那你们后来就未进过你父亲的宅子?” 谢品言指尖叩着褪漆案几。
谢谨仙枯瘦的手按在泛黄地契上:"我们若求家产,必要光明正大。"她忽然挺直佝偻的背脊,褪色银簪在晨光里晃出微弱的光,"偷摸拿些物件,与盗贼何异?"
崔翊晨心叹,沈家虽破落仍守着骨气,倒比太学里那些窃书换酒的纨绔强上百倍。
"甚好!"谢品言突然击案, "明日本官将去湖州州府,亲携湖州司户参军开验老宅。"说罢他低头拍了拍被崔翊晨放桌上的朱漆礼箱,道:"沈晴,那我就先走了,带给你母亲的这箱年礼待我离府后再启。“ 谢品言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他在礼箱里放了一块阿胶膏,一幅杏红缎子和一块银锭,他知若谢谨仙当面打开,必不肯收 。
谢谨仙听谢品言要走,扶着案几颤巍巍起身:”我送送弟弟。”
谢品言摆手止住她:“让沈晴送就是。“至大门口时,他驻足对沈晴说:"晴儿,司户参军每日晨间要理州衙文书,你明日辰时去廨舍打听他几时得空。"他顿了顿,又道,"先只说谢氏祠堂要核验族产,莫提分产之事。"
待沈晴折返宅内,谢品言转身问崔翊晨:"翊晨,你明日与我同往?"
崔翊晨略一思索:"行,只是陛下诏书要我是密往取宝,御史身份暂不宜示人。"
谢品言颌首:“嗯,我明天也先不透露杭州司马的身份,待遗产清点清楚,再去找官府,会更好些。”
日头西斜时分,沈晴才引着湖州司户参军来到谢家老宅门口。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吏自称姓竺,看模样终日埋首案牍,青布袍角还沾着官廨的墨渍。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老宅,谢品言带着书童阿福,与崔翊晨已经等了许久,匆匆见礼后,竺参军得知谢品言是谢家老爷关系最近的侄儿,便捋着花白胡须长叹一声:"谢家姊妹的处境老夫岂能不知?只是礼法当前,出嫁女要分祖产,老朽实在为难......" 他突然倾身压低嗓音,"除非......谢公子若能让刺史府里的人来递话,我这司户衙门的印信即刻便能落下。"
谢品言笑而不语,和崔翊晨对视了一眼,心道,待遗产清点清楚后,他再去湖州刺史府表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