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时分,马车终于碾过青石板进了湖州城门。崔翊晨勒住缰绳,看着街市间摩肩接踵的行人皱了皱眉——果如先前所言,坊巷交错难行快马。
"云来客栈。"他指着前方三重飞檐的楼阁,回头对车帘后道:"王小姐,今夜在此歇脚罢。"
海棠掀开帘子,看到这客栈甚是气派,吐了吐舌头,回头对王心楠说:“小姐你看。”
王心楠掀帘也有点惊讶,道:“崔公子,这客栈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崔翊晨截断:"既说好护送,自然周全。"他心知以二女衣着看并不会选这等客栈,但不想多解释。翻身下马将马鞭掷给迎客的伙计,走到堂前订了两间上房,将其中一间的铜钥匙推过台面,转身对已经下车的二女说道:“这破费不了几个钱”。
两间上房在二楼南侧走廊东西对门,三人各自回房安置行李。崔翊晨走进西边那间,把随身包袱往柏木衣桁上一挂,便转身下楼,在楼梯口看到掌柜捧着钥匙对他哈腰:"郎君可要到雅间用膳?"
崔翊晨一想,点头道:“好,你带路,准备一桌湖州特色佳肴,等东边那间房的小姐出来后,叫她们一并过来。”掌柜颌首称是。
雅间设在二楼北侧,湘竹帘外能望见楼下客栈的天井。崔翊晨叩着花梨木桌沿,等了半炷多香,菜已经上齐,跑堂第二次进来添茶。“劳烦再去催催另两位姑娘。”崔翊晨道。
小二赔笑退下时,楼下传来其他跑堂的拉高嗓门:“借过,借过”。
他撩帘往下望,天井对面的大堂里,食客坐满,几个跑堂端着装各色菜肴的木托盘穿梭其间。东侧角落,一粉一紫两个女子身影已然落座在离对楼楼梯不远的一张八仙桌旁。她俩对面多了个着旧青衫的书生。那人脚边搁着褪色的书箱,靴子上都是泥点,应也是徒步刚进湖州城不久。他正用筷子尖点着桌面的茶渍和二女说话。一个跑堂端着木托盘走到桌旁,喊道“阳春面三碗!——”。
崔翊晨起身疾步下楼,穿过天井在楼梯口喊道:“王小姐……王心楠。” 堂中喧闹不已,蒸笼热气模糊了王心楠低垂的侧脸,她并未抬头。崔翊晨略有不快,径直走到桌旁,看了看王心楠,转头问书生道:“你是何人?”
书生慌忙起身:“我,我....”他意识到什么,低头也看了一眼王心楠,发现王心楠也一脸惊讶,便大着胆子问:“你又是谁,你想干嘛?”
崔翊晨不快更甚:“她俩是我家眷,”王心楠一听,杏眼圆睁,放下了筷子,却不反驳。崔翊晨瞟了她一眼,直接把剑按在桌上,抛下两个铜钱:“劳驾换个座儿。”书生见这白面公子话语间不但口气强横,居然还是练家子,踉跄背起书箱抱着着那碗阳春面退开。
崔翊晨盯着书生远去的背影,转头指节叩了叩桌面油渍问少女:”方才问你,怎么不答我?"
王心楠捏着木筷的手低头沉默片刻,抬头道:"大堂这般喧闹……"她话音未落,海棠忽然插嘴:"崔公子有所不知,家里仆妇都唤小姐,老夫人也只叫楠儿,这冷不丁听见人连名带姓地喊——"
"我总不能跟着叫楠儿。"崔翊晨截断话头。
王心楠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蹙眉道:"随公子称呼罢。"檐角灯笼在她雪白的颈侧投下暖光,海棠低头绞着帕子忍笑。
"楼上雅间早备好了席面。"崔翊晨一边抬手赶走绕着油灯打转的蝇虫,一边略有愠怒道,"早说过元正节里闲人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你们若再遇上歹人——"
"我们托小二递过话了。他没告诉你么?"王心楠嗓音轻软,"这一路车马住宿已让公子破费,实在不好再..."
"你坐在这儿招蝇子,我倒要跑上跑下驱赶。"崔翊晨声量陡增,"耽误时辰不算破费?既应了护你去杭州,路上诸事便该听我安排。"
碗面腾起的热气里,王心楠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好。"她放下木筷时,抬头望向崔翊晨:"往后都听公子的。"
崔翊晨心头蓦地松快,像幼时终于哄得小鹿乖乖吃掌心的草叶。
转眼又是暮色浸染城楼时,三人车马停在湖州城门南口。崔翊晨攥着缰绳远眺,城外阡陌间零星散落着农舍,现在未出湖州地界,离杭州不过百余里。他正盘算着是否在城门附近寻间客栈——若继续赶路,下一个官驿恐在偏僻乡野,即便寻到,陈设简陋的铺房也难比城中客栈安适。
"崔公子!崔翊晨公子!"
城门洞石阶旁忽地窜出个青衣小厮,约莫十**岁,拦住了在牵马。崔翊晨勒马蹙眉:"你是?"
少年急得直搓手:"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家少爷是您旧日同窗啊!"
“我的同窗?是谁?“崔翊晨一脸疑惑。
少年笑道:"少爷说要给您惊喜,备了酒菜给您接风,就在城内二里处的别院!"
崔翊晨扫了眼城门内渐起的灯火——既在湖州城内,想来无甚风险。他转头对马车拱手道:"王姑娘,有旧日同窗相邀,不知是否方便同去?"
青布车帘掀起半角,露出王心楠半张脸,她轻软的嗓音随之飘出:"崔公子安排便是。"
青衣少年引着车马在巷陌间穿行,最终停在一处青瓦白墙的宅邸前。门楣空悬无匾,檐下未挂元正桃符,唯有两只崭新的灯笼在暮色里摇晃。少年接过缰绳道:"少爷就在正厅,崔公子径直进去便是。"
崔翊晨瞥了眼门缝里透出的烛光,转身对马车道:"劳烦二位稍候,崔某先进去探看。"
青布车帘微动,传出王心楠温软应答:"公子当心。"
穿过落叶堆积的穿堂,内院忽传来竹帚扫地的沙沙声。廊下立着个蓝衫男子背影,正指挥仆妇擦拭雕花槅扇:"东厢房的青瓷瓶要挪到....."
"谢品言!"崔翊晨脱口唤出这名字,声调已带了笑意——那白净方脸转过来时,分明还是太学里总抢他半块松烟墨的同窗模样。
"你可算到了!"谢品言疾步上前,官靴踏碎廊下薄冰,"前几日见着护宝文书上有你名字,还当眼花了——你我竟有一年多未见了!"
崔翊晨望着故人幞头下英气未减的眉眼,忽忆起八年前太学的光景——那时他十五,谢品言十六,二人同在太学西斋房求学,常为半块松烟墨斗嘴。后来崔湜举荐他入国子监,又举荐进中书省,谢品言则考取明经科进了大理寺。彼时两人一个在中书省誊录诏书,一个在大理寺核验案卷。每逢旬休或相约西市酒肆,或相约曲江,直到年初太平公主与今上争斗愈烈,大理寺狱都塞满"谋逆"嫌犯。谢品言就不再出来,六月崔翊晨因母病告假离京,临行前只敢托书吏给谢品言递了张"珍重"的字条。
崔翊晨望着谢品言簇新的浅绯官袍:"你不是在大理寺做主簿,怎的跑来杭州了?看着还升官了。"
"是啊,现在是杭州司马。"谢品言指尖掠过蹀躞带上的银銙,"专为督修海塘派我来这儿的。月初就是我和韦刺史看到民夫在江滩挖出一个匣子给长安发去的奏折——你要护送的便是此物。"他忽然打量崔翊晨身上的素色深衣:"倒是你,丁忧前好歹是尚书省五品郎中,怎么官越做越小了..."
"陛下特授的监察御史,说是御史职位来办这事更方便州县配合。"崔翊晨道。
“说不定是拿此事对你考验。”谢品言微微蹙眉。
崔翊晨已敛了笑意:"有可能。族叔崔湜已被赐死,我如今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已是万幸。"
谢品言闻言拍拍崔翊晨肩膀笑道:“莫担心,天子若真有芥蒂也不会丁忧期对你夺情起复,这可是护送始皇之宝重任。”
"圣旨的意思是这事儿办完后回去继续丁忧,丁忧结束仍复职尚书省郎中旧职,可能有擢升。但圣意难测……"崔翊晨蹙眉摇了摇头。
"你不是博陵二房的吗,崔湜是安平房,按说你们早出五服。本就不应牵连到你,不用想太多。"谢品言安慰道。
"话虽如此,当年在长安,官场都说博陵崔氏同气连枝。而且人人皆知他的确对我很不错。"崔翊晨淡淡说道。
“不过我听说你的尚书省新授那个郎中职衔本就是圣人亲擢。并非崔湜的提携。”
“你连这都知道。” 崔翊晨望着檐角将暗的天色,惊讶道,随即沉默片刻,又轻轻摇了摇头:"哎,话虽如此,只是今上连太平公主都能...我们这些蝼蚁般的小官又怎能笃定自己的前途。"
谢品言瞥见廊角两个仆妇正抬着箱笼磕绊,忽然想起什么,忙道:"翊晨,你且去前厅坐着,我还得盯着她们打扫和归置器物。"
崔翊晨拍了下额角:"险些忘了,我也要去门口接人。"
“接人?还有别人同来?” 谢品言有点好奇。
“嗯,路上捡了两个人。”崔翊晨转头往门外走去。
"路上还能捡人?"谢品言浅绯官袍扫过未及收拾的笤帚,布鞋已跟着往外迈,笑道, "同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