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散,崔翊晨沿着官道信马而行。自定州南下这十日,官道始终沿着华北平原的腹地延伸,过楚州界碑后,道旁渐见密织的河汊,路边隐着未冻的溪流,一些耐寒的野草闪过片片绿意。太湖湿润的水汽已隐约可嗅,连北地带出的素麻深衣都沾了三分潮意。
他索性勒马偏离驿道,拐上沿太湖的小径,任青骢马踩着薄冰碎响缓行。浅滩处的芦苇挂着霜花,风过时簌簌摇落,如细碎的银屑。初阳将东面天际的云絮染作胭脂色,湖面顿时浮起万点金鳞。
青骢马似乎也被这景致所感,快跑起来,鬃毛间缠着飘飞的芦花。崔翊晨忽觉眼眶微热。月前跪在母亲灵前时,满耳皆是北风卷雪的呼啸,哪曾想江南的初阳也能烘得人心发暖?他轻夹马腹,靴尖扫过道旁枯草——这天地间的朝暮轮转,原是要教人记得,冬霜再厚也封不住春信。
日过晌午,崔翊成摊开舆图细看,墨迹标注的湖州界碑已近在咫尺。算来今日是腊月廿七,距元正不过三日,心中释然,想自己脚力颇快,到杭州可以比原定快至少两三日。此时腹中饥鸣如雷,抬眼望见前方芦苇荡后挑着面褪色酒旗。他牵着马朝旗帜方向走去,进前后,但见旗帜上书着“震泽轩”三字。两栋灰瓦小楼围成四方院落,隔院相望,东楼支着竹帘飘出蒸饼香,檐下悬着"食"字木牌;西楼门首挂着"宿"字灯笼,门前青石板留着深深的车辙泥印。
他将两匹青骢马拴在院子前的歪脖子柳树下,踩着夯土地踏入东楼。大堂里十二张榆木方桌坐满七成,南窗下两桌湖州生丝商正与幽州皮货商讨价,案头堆着未展开的貂裘;北墙根几个回鹘马贩啃着胡饼,脚边皮囊里露出波斯毯的金线流苏。临湖菱格窗旁坐着两个戴皂纱帷帽的女子,二人都系着素色披风,内里一个着绸缎粉袄,一个着紫色布袄,看着都不甚新。微风吹过,银白的披风被窗外射入的湖光映得波光粼粼。
"小二,劳烦切一斤白切羊肉,要取后腿肉冷水下锅,加姜片煮透后冰井镇过再切片。"崔翊晨拣了张距女子两桌远的四方桌,招来跑堂的点菜。
“行,行。”小二点头哈腰笑容可掬。
崔翊晨手指叩着桌沿补充,"半壶本地米酒需隔水温热,配清炒菘菜少油,雕胡饭要新舂的。"他久居燕地和长安,尚不知江南所谓"冰井"实为地窖存冰,跑堂少年憋着笑应下,蘸墨的笔尖在黄麻纸上歪歪扭扭记着。
西北角突然有个赭色短打的汉子晃着酒壶挤到女子桌前,捏着嗓子道:"两位姑娘若不嫌弃,容我拼个桌可好?"听口音不是苏州或湖州人,可能是更北的泗州或海州一带人。他似乎刻意在学吴侬软语:"两位妹妹独坐多冷清,哥哥陪你们说说话?这太湖夜里寒得紧,哥哥我......"
"这…这位爷!"崔翊晨身旁的小二冲了过去,豁口陶碗"当啷"砸在桌角,原本就口吃,情急下讲话一断一断的,"住…住在她们隔壁酉字房的两位小姐,两日前在…在这里被您搅…搅了饭食,连房钱都没付就跑了!掌…掌柜的已经扣了我半月工钱,现在您又…"
酒壶"咣"地砸在陶碗上,碎片溅到波斯毯商脚边。"再…再敢多嘴,爷…爷爷我打断你的狗腿抵账!"那汉子朝跑堂少年吼道,还刻意学他口吃。那声音响得炸雷一般,吓得小二踉跄后退回崔翊晨桌边,行动间撞翻了皮货商的貂裘包裹,惊得湖州商人跳脚大骂。
看小二走了,那汉子的粗嘎嗓门又开始捏嗓子装腔作势:“小娘子这手白得赛过米脂,抹的啥香脂粉膏?和哥哥说说,赶明儿俺给老娘也捎两盒!”两个女孩没有应答,那汉子嘿嘿笑了几声,又道“哎,你们吃饭戴啥劳什子帷帽,不如......"
"店家!"崔翊晨霍然起身,走向两女那桌,佩剑"锵"地砸在桌板上,"我那桌的羊肉菘菜,并加条清蒸鲈鱼、蜜渍雕胡饼,全送到这桌来。"说罢,撩袍落座在两女子对面,剑鞘直指汉子鼻尖,"今日这两位姑娘的酒饭,崔某包了。"
满堂目光霎时聚来。崔翊晨这时真正才看清楚了这个男人,他约莫三十上下,皮肤黝黑,左眼下有道暗疤,短须粗黑,个子比自己稍矮,人甚为壮硕,赭布短衫裹着的腱子肉快撑破线缝,是江南挺少见的蛮横人模样。
"哪来的小白脸充阔佬?"汉子一脚踩上条凳,震得碗筷乱跳,"爷爷我——"
"你也配和年轻姑娘同桌吃饭?"崔翊晨截断话头,拇指顶开剑格三寸,"瞧你这身腌臜行头,袖口油渍够炒盘菜了。"说着朝缩在角落的跑堂扬声道:"小二,再加碗醒酒汤,给这位大哥醒醒脑子。"
波斯毯商"噗"地笑出声,被回鹘同伴肘击肋下。两个少女帷帽轻颤,紫袄的女孩攥紧粉袄少女手腕。
木桌"哐"地一震,粗黑汉子抄起茶碗朝崔翊晨面门砸去。崔翊晨侧身避让,茶汤擦着耳际泼在墙上,那汉子收势不及,半个身子栽在桌上,压得榆木板"咔嚓"裂开道缝。
粉袄少女忽地掀起帷帽,银链子叮当乱响。正午湖光泼在她脸上,崔翊晨余光瞥见抹瓷白——江南养出的女子肤色多是温润柔白,这丫头比寻常江南女子更白,似昆仑山巅的新雪,鼻尖透着薄玉般的微光。琥珀色眸子瞪得滚圆,见这场面倒像只误入酒宴的幼鹿。
"找死!"汉子喘着粗气撑起身,趁机抓起条凳横扫,崔翊晨旋身避让,身形转到了粉袄女孩身旁,这下看得真切了:柳眉杏眼,鼻梁细挺,眼尾天然上挑,神态懵懂却已看得出五官极是妩媚。这周遭情势急变,她一脸好奇地转头望向自己,樱唇微张,露出尖尖的虎牙——还是稚气未褪的年纪啊,不知道自己长着一张祸水的脸。
崔翊晨递出剑鞘"啪"地抽在汉子膝窝,壮硕身躯轰然跪倒。他手里的凳子脱手飞向旁边一桌,"小姐小心!"紫袄女子拽着同伴疾退三步。而那桌客人早早跑到一角,抱头蹲在地上却专心致志的看这边打成一团。
崔翊晨上前用靴底碾住壮汉的手腕,厉声问:“还要试?滚去啃你的胡饼。”
"给爷等着!"汉子爬起身,骂骂咧咧瘸着退向楼梯口。
木桌裂痕旁淌着茶渍,二楼食客们窸窸窣窣挪回了自己的座位。跑堂少年端着榆木托盘小跑过来,一堆碟碗摆得满满当当:"公…公子,您的菜都给你上齐了,还添了糟…糟鸭掌和拌三丝,掌柜的特意吩咐,这俩菜送…送的,不收您钱!"他殷勤地布着碗筷,眼角却偷瞄楼梯口——那粗汉正在楼梯口那张桌子,就着冷酒啃胡饼,眼珠子死盯着这边。
粉袄少女看着自己这桌摆满了别人的吃食,皱皱了眉,她旁边的紫衣女子此时也揭开了帷帽,看面相要大个四五岁,攥着包袱望向粉袄少女,似在询问该怎么做。崔翊晨用剑鞘将条凳推近:"两位姑娘若看得起,帮忙分些饭菜可好?"粉袄少女还在犹豫,紫衣女子看了一眼在楼梯口啃胡饼的粗汉,回过头颇为礼貌向崔翊晨抱拳道谢:“刚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说着就拽着同伴坐下。二人先后把披风解下,掖在膝头。
不过二女都甚为谨慎,默默吃饭并不作声,尤其粉袄少女只夹面前的清炒菘菜。崔翊晨微微一笑把羊肉盘子递过去,说:"不用拘束,如今天寒,要吃点重油荤的菜身子才暖,没想到江南的羊也肥瘦得宜。"女孩长长睫毛颤了颤,抬头看了眼崔翊晨,叉起块指甲盖大的肉丁,在饭粒里滚了三滚才入口。
不久二女都饭毕,粉袄少女目光看向紫衣女子,紫衣女子再次向崔翊晨拱手道:"多谢公子款待,时辰不早,我们该启程了。"崔翊晨点头回礼道别。
二女走后,崔翊晨正欲唤跑堂添茶,余光忽瞥见楼梯口空了——那团赭色身影不知何时已不见。他急探身推窗,远处小道上二女素色披风的银色身影正转过苇丛,二十步开外却有团赭色短打猫着腰尾随。“糟了,”崔翊晨心中一动,扔下一串铜钱,“小二,饭钱放在醋碟旁。”说罢抓起剑急急下楼去。
午后湖边薄雾已散,三拨人影缀行于高高的芦苇小道间。那粗汉尾随越跟越近,终在石径转角处截住了二女。崔翊晨遥望粉袄紫衫二女已经摘下帷帽,似与那汉子说着什么,心知不妙,疾步掠至跟前,剑鞘一横,隔开双方。
“你且收了心思。”那汉子还欲往前,崔翊晨剑未出鞘,青锋已抵住汉子腕间,“她们真要寻伴,也该是体面磊落之人,你觉自己配吗?”
刀疤在汉子眼下跳了跳,三尺唐刀霍然出鞘:“毛头小子多管闲事!”话音里裹住刀风劈面而来。
崔翊晨错位侧身,剑脊贴着刀刃斜斜一引,金鸣声里溅起几点火星。他余光瞥见紫衣女子腰间别着把弯头银刃,形似胡刀匕首但尺寸略长,心道女子带这般精巧器物也就对付个市井小人,难敌唐刀蛮力。转念间手上剑势陡变,寒芒如蛇信吐信,倏地挑破对方绑腿。
待汉子惊觉膝下生风,冰凉的剑尖已抵住了喉结。
“今日已是第二回。“崔翊晨声若淬霜,“若再见第三遭,且留件贴身物做念想,你说,是这双照子好还是这对耳朵?”
“我走,这就走。”林风卷着落叶擦过刀面,汉子转过身,嘴里兀自轻声咒骂着,踉跄退去。
午后阳光漫上了青石小径,眼见粗汉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芦苇荡深处,崔翊晨收剑回鞘,
“两位姑娘欲往何处?”他退后两步抱拳,剑穗在腕间轻晃。
“我们是去杭州寻亲。”紫衣女子答道。
“倒是顺路——在下奉朝廷差遣往杭州公干。”崔翊晨眉峰微扬,“博陵崔氏崔翊晨。如不嫌弃,你们可随我同行,以保一路安然无虞。”言罢,对方无甚反应,他想可能少女们年少,并不清楚博陵崔氏代表什么,也可能她们知道,但仅凭口述并不放心,但此去杭州,朝廷密诏希望他尽量掩饰身份密取宝物,现在不宜直接拿官职令牌示人。崔翊晨想了想,解下腰间玉玦递近二人观看,说道:“家母出自范阳卢氏。”那青玉中嵌着的朱砂小篆“卢”字,正是五姓望族的徽记。
粉袄少女从紫衣女子身后走了出来,芦苇丛间漏下的午后阳光给她雪白粉嫩的小脸镀了层柔光。她仰起脸,颊边梨涡随着笑意荡漾开来,恰似春风拂过湖面时泛起的第一个涟漪,清凌凌的撞进人的心底。崔翊晨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颤——那对琥珀眸子正映着霞光流转,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父亲离家前最后一次带他打猎猎回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神也是这般毫无防备。
“崔公子,好,我们就跟你走。”女孩望着崔翊晨柔声说道。
“咳咳!”紫衣女子捂嘴轻咳一声,望向粉袄少女。少女并不理会,径直转向崔翊晨,说:“我叫王心楠,这是海棠。”话音未落,紫衣女子又重重咳了一声,看粉袄少女仍然没有理会她,忍不住又说:“小姐你……”少女偏头递过一个眼神,崔翊晨注意到紫衣女立即抿嘴垂下头,这二女主从关系倒是分明,虽年幼者反而为尊。
"挺好的名字,楠木坚韧珍贵又挺拔……"崔翊晨顺口接道,他理解年轻女子出门在外,对陌生男子会有天然担心,想说些和缓的话让对方多少能放下戒备。
"分明是老爷求子落空才起了这样的名字......"话音未落便被海棠的嘀咕截住,王心楠的绣鞋尖轻轻碰了下侍女的裙裾。
崔翊晨转开话头:“二位打算如何去杭州?”
"我们原本有两匹骡子,害了热病,赶不了路了。"王心楠将揭下帷帽落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想着离杭州已近,步行不过四五日脚程,打算走去。"
"刚才那酒肆栓着我的两匹青骢马。"崔翊晨看了眼小道尽头的酒旗:“再添架蓬板车便是。"他见紫衣女字仍在迟疑,补了句:"过了这酒肆,不远便是官道,你们坐车,总快过背着包袱走。"
三刻钟后,酒肆的院子里,小二正将新购的榆木车架套上青骢马,粗麻绳在车辕处打了三个死结。
"有劳公子了。"王心楠踩着垫脚石登上板车。崔翊晨目视二女登车后,走到前面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回头道:"坐稳了。"
木轮碾过石道脆响渐次响起。小二站在酒旗杆下搓手目送三人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