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走,等会张刺史必会亲自来宴请我们,万一他问起我家之事,和今日查档所得,你我该如何作答?”谢品言沉声道,“你家长辈与他有恩,他待你亲厚,我们在这里留得越久,话说越多,越容易露破绽。”
“破绽?什么破绽?我知你还不想把你堂兄被害之事告知他,不过我觉得迟早这两具尸体的案子还是要报官,张刺史看人品,不像是那种报官后,会拒绝我俩介入查案之人。有他相助可能反会更便宜行事。”崔翊晨眉峰渐渐聚起。
“不行,今日州府之行后,此事已越来越复杂了,现下绝对不行。”谢品言斩钉截铁地说。
“为何?何为越来越复杂……”崔翊晨越来越疑惑。
“回我家细说。”谢品言截住话头,看一眼骑马跟在马车后王心楠主仆,不再说话,放下车帘,带起一阵微风。
刚过酉时,谢府中灯烛已然点亮。谢品言吩咐完阿福准备晚膳,便转向王心楠:“今日劳顿,王小姐且和海棠姑娘先回房歇息,待阿福晚膳备好再来请二位。”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王心楠会意福身一礼便带着海棠离去。崔翊晨明白,谢品言是故意支开她。少女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只是裙裾扫过门口石阶时,回头望了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未问出口的疑惑。
谢品言目送王心楠主仆走远,便和崔翊晨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向了自己的书房。
"到底怎么了,你要把她们都支开。现在可以说了吧?"甫入书房关上门,崔翊晨便按捺不住追问。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惊起一层浮尘。
谢品言却不急不缓地执起越窑青瓷壶,茶水注入盏中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水汽氤氲间,他忽然开口:"我知道仙云寺为何形制如此特别了。"
"蒋明不是说,这是从南梁昭明太子萧统那时起便有的古制吗?"崔翊晨接过谢品言递过的茶盏。
“不是。”谢品言缓缓摇头,“他们只是利用了这个寺庙原本就有的特殊布局罢了。"他吹开茶沫,却没有饮,盯着水面旋转的茶沫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是为了保一个人,不,甚至可能是保一股曾经势力。"
“什么意思?他们?你是说谁?”崔翊晨手中的茶盏一晃,溅出几滴在靛青的官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你方才在湖州府衙有没留意到,最后那叠通缉文书里,垫底的几份是三十年前徐敬业叛乱时的悬赏令。”谢品言抬头望向好友,指尖轻叩案几,茶盏中的涟漪映着他凝重的面容。
崔翊晨沉思片刻,还是不以为意:"我看到了,但这有何奇?当年反武叛乱确是由他而起,那摞通缉文书里不少通缉令悬赏之人都与各种反武事件有关。"
谢品言啜了口茶,茶烟袅袅中抬起眼帘:"所以,为何仙云寺的武僧有军中习气,为何寺中守卫森严,为何蒋明说此寺的僧人鲜少外出做法事,却常有四方高僧前来参学。"他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只因当年这场叛乱一位主谋,如今就藏在仙云寺中!"谢品言抬头皱眉,望向崔翊晨的星目。
"什么?主谋?"崔翊晨霍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碧绿的茶汤在案上洇开一片,"徐敬业不是被部将斩首献给了朝廷吗?"
"不是他,我说的是另一个人。"谢品言起身踱步,靴底踏过青砖的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我在大理寺做主簿时曾查过旧档。当年平叛后,首脑中徐敬业、李敬猷、魏思温、唐之奇等人首级俱验明正身上呈东都,唯独少了一人——"
崔翊晨愣了,有一会儿没说话,指节捏得盏壁发白,后缓缓背出:"你是说……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则风云变色……"
"正是他,骆宾王!"谢品言打断了崔翊晨念的诗句,他停在窗前,月光将身影拉得修长,"李孝逸当年上奏,说他投水自尽,尸骨无存,因此无所上呈。后来他家乡婺州官员上奏,说其族人来报说他已死在老家,被就地安葬,但大理寺派探子去查,回来报称那不过是衣冠冢。"他转身时,目光炯炯,眸中映着烛火,“再后来有人说宋之问在杭州灵隐寺遇到已出家的骆宾王,大理寺招来宋之问询问,他一口否认。朝廷曾派人去杭州暗访,也无所获。”(笔者按,历史上关于骆宾王下落之谜各种说法都有,其仍有墓地在老家义乌,宋之问遇骆宾王在灵隐寺隐遁说见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
"可你如何断定骆宾王就在仙云寺?他失踪时,你我都尚未出世。"崔翊晨声音发紧。骆宾王作为初唐四杰的文采,一直被百姓津津乐道,他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崔翊晨和谢品言都是自小会背诵的。
谢品言负手而立,烛光在他白皙的国字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当年在大理寺整理旧档时,我曾翻阅未结案的历年叛臣卷宗十数次,里面就有他的案卷。"他指尖轻叩案几,"骆宾王的画像,我记忆很深。前几日我见到他了……"
"什么?你见到他,你是说,见到骆宾王的真人?都三十年过去了。"崔翊晨惊叫道。
谢品言点点头:"三十年沧桑桑田……不过我可以确定是他。"他继续踱步似在回忆,"那日我只是觉得此人眉目依稀何处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今日在湖州州府重新看到三十年前的通缉令,方才确信——他就是你去杭州那日,苦诚和尚带来我大伯家做法事的那群僧人之一(见十六章)。不单单是画像有相似处……"谢品言抬起头,手指指了指眉弓处,道,“更重要的是,骆宾王画像有个特别之处,画师在眉毛左眉中间画了稍深一横,我原不以为意,但大理寺老人曾告诉我,那不是画错了,也不是眉毛本身,而是他进长安狱时受刑时所留的一道暗疤。而我那日所见到的老和尚,虽须眉已白,这个位置,也有一道暗疤。”
崔翊晨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仙云寺实则是……"
"曾是叛军的据点。湖州地处江南,离叛军起事的扬州不算远,离骆宾王的老家婺州也不算远。位置适当。这个寺庙有前朝所留的特殊僧房型制,比别家寺院更适合防备敌人。"谢品言转身踱步道,"蒋明所说的僧人甚少外出做法事,如果没猜错,就是因为部分和尚原本就是叛军,不常出去是为了避人耳目。而所谓各地高僧常来参学,这些高僧大多也不是什么真僧人,就是当年漏网叛军残部或反武人士来投靠。你遇到的那个有军中背景的武僧,都可能是这个来历。"
"可武后已驾崩好多年了,他们何至仍然如此紧张。"崔翊晨皱眉道。
谢品言意味深长地望向崔翊晨:"你莫忘了朝廷对徐敬业之乱的定性态度。"
崔翊晨恍然:"我明白了。武后死后,当年反叛他的李唐宗室或得平反,但徐敬业属外姓造反,当年他欲取金陵自立……"他手掌轻拍案几,"朝廷至今仍视其为谋逆,将来也不可能为其平反。"
"正是。"谢品言点头道,"虽通缉令已撤,现下已无人会去追查这些三十年前的叛臣,但法理上,他们仍是带罪之身。"他叹了口气,"这,便是仙云寺至今戒备森严的缘由。"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崔翊晨眉头紧锁:“如此说来,此事的确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他抬眼直视谢品言,“难道你大伯家与当年的徐敬业叛乱有所牵连......"
"绝无可能!"谢品言斩钉截铁地摆摆手,袖口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弧线,"我大伯一生谨小慎微,连长安都没去过。不过是一个守着祖业度日的江南富贵寓公,怎会与千里之外的谋逆大案扯上关系?"
崔翊晨起身踱步,靴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你提到,沈晴分明说过,你大伯生前就与苦诚和尚交好,他二人年龄相差巨大,怎可能凭空获取信任?如今苦诚设下法事之局,骆宾王又混在其中亲至你大伯家,如若不是生前就关系良善,难道只是恰巧随行?另外,那夜苦诚扮作蒙面人,再次去你大伯旧宅意欲何为……"他揉了揉太阳穴又坐了下来,"这些线索搅在一起,你说你大伯家与骆宾王决然无关,一切皆巧合,你自己信吗?"
谢品言闻言也沉默片刻,忽然抬眸:"你我与其在此绞尽脑汁空想,不如直接去仙云寺问个明白。"
"什么?"崔翊晨几乎从座上弹起,"你要亲自去见骆宾王?"
"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谢品言挑眉反问,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如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