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品言会意,接过话头道:"那日遇袭时,车中两位女眷与家仆皆在场。若能允其同往辨认,或可事半功倍。"他说得含蓄,刻意回避女眷之具体身份,却见蒋参军了然垂下眼睛——在官场浸淫多年之人,自然懂得不该深究贵人私帷之事。
张刺史顺着望去,见那青帷马车帘幕低垂,隐约可见一道纤细身影正透过纱窗向外张望。他心知肚明,却只笑道:"既是为缉盗,自然同去。"转头对蒋参军使了个眼色,"带诸位去甲库案牍房,一应案卷尽可查阅。"
春风拂过府衙前的旗杆,朱红的官幡猎猎作响。崔翊晨与谢品言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担心湖州官僚是否协作,没想崔翊晨外祖父的渊源倒顺利得多。
崔翊晨朝阿福轻击两掌。阿福会意,隔着青布车帘低声禀报。不多时,海棠先探身而出,素手掀起帘幕,王心楠扶着她手腕款款而下。
春日暖阳洒在王心楠藕荷色裙裾上,衣袂拂过石阶时泛起粼粼微光。她行至张刺史面前盈盈一礼,发间金环堕马髻纹丝不动,端的是一派大家风范。礼毕却径直站到崔翊晨身后,始终不与他对视。
崔翊晨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张刺史眼角余光扫过二人,心中暗忖:这少女是崔御史家眷么?如此年轻的监察御史外出公干,却携家眷,实属罕见。他面上不显,只抬手示意:"诸位请随蒋参军入内。"
穿过三重仪门,青砖甬道两侧古柏森然。案牍房设在府衙深处,翠竹掩映着一排青瓦房舍。张刺史将众人引至偏厅——这是专供官员休憩的雅室,窗明几净,陈设简朴。
"下官先行告退。"张刺史知趣地拱手,"若有需要,随时差人传话。"
待刺史离去,蒋参军命小吏奉上清茶,茶香氤氲中恭敬问道:"不知谢长史要查哪类案卷?什么年份的?"
谢品言指尖轻叩案几,沉吟道:"盗抢类的通缉犯吧,十五年,不,近二十年来,所有盗抢重犯的通缉文书与画像。"他顿了顿,说二十年,是因记起他家族的宅院都是二十余年前开始建的,他不确定,那几个贼人想在老屋找的东西,和大伯的房子会不会也有某种关系。
蒋参军抱拳应诺,不多时,便抱来厚厚一摞泛黄卷宗,青布封皮上墨迹已有些晕染:"诸位先过目这些,下官再去取余下的。"他边说边将文书轻放案几,尘埃在斜照的日光中纷扬如雾。
谢品言执起最上层的卷宗,转头对众人说:“每幅画像,都需五人轮流共鉴过,以保尽量无疏漏。”说罢他将文书分成五摞,递给众人,又道,“诸位各执一册,一旦发现哪副画像有眼熟者,即刻示意我。"
铜漏滴答声中,蒋参军又捧来第二批文书。已经看了大半个时辰,众人看得口干舌燥,蒋参军吩咐府衙侍女给众人第二次添茶。一个时辰后,谢品言合拢最后一册,转头问王心楠:“王小姐,可有收获?”
“没有。”王心楠轻轻说道。崔翊晨瞥见王心楠一边用绢帕轻掸文书边角的积灰,一边纤指在斑驳墨迹间游走,似在仔细对照一般,她仍然没有抬头朝崔翊晨看。少女翻了一页,顿了顿,继续盯着文书说,“这摞卷宗里的每幅图,我都脑海里至少对比三五次。如若画师的画工不至太差,应没有错漏。”
日影西斜,檐角铜铃恰被暮风摇响,谢品言霍然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园中尚显萧瑟的初春景色,沉吟片刻,冷声道:"这几日我们所见的蒙面人有四人。难道今日看了那么多幅画像,竟无一人与其中任何一个相似?"
崔翊晨捻着卷宗残页走到谢品言身旁,压低声音问道:"可确无发现。品言,莫非我们要无功而返?"
谢品言转身看了一眼崔翊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眼中精光乍现,转头问蒋明:"蒋参军,府衙案牍里可有历年军中逃兵的通缉令文书?"
“你的意思是……”崔翊晨已会意——仙云寺武僧那套军旅刀法非是常人,此人未去他处大展宏图,反而甘愿做一个寺庙的护寺武僧 ,说不定就是逃兵,有不可告人的往事。
谢品言微微颌首。
蒋参军闻言站起展颜,眼角堆起细纹:"有,不过谢司马,这类案卷这十年的不多。多是高宗朝和武后年间的旧案。那时时局动荡,军中逃兵与叛逆者众。"
"武后朝,武后朝……"谢品言喃喃重复,猛然回身向站在侧后方案桌旁的蒋明走去,焦急地倾身讲话,连案上茶盏差点被衣袖差点带翻都未注意:"你可否容我同往文书室一观?"
蒋参军连忙扶正茶盏,脸上闪过一丝为难:“谢司马恕罪,刺史吩咐案牍房的文卷都能拿于您看,只是那间屋子有专门的小吏把守,按规制非本州府官员的外来人员,不得擅入库房……所以,还是下官去取来为妥。"
谢品言这才惊觉失态,整理衣冠深施一礼:“是在下唐突了。深夜遇贼,难免心焦。那就麻烦蒋参军再多跑一趟。远至高宗武后朝的案卷也无妨。”他眼角余光瞥见崔翊晨疑惑的目光,却只是轻微摇头。
待蒋参军离去,崔翊晨压低声音问道:"你方才可是想到我讲的仙云寺那武僧?"
谢品言点点头,又摇摇头,眉间蹙起深深的沟壑:"他可能是会在通缉案卷上。不过,我关心的是另一个人,现在不方便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多时,蒋参军抱着新一摞文书返回。众人再度埋首案牍,纸页翻动声与更漏滴答交织。半个时辰后,王心楠轻声道:"这些案卷,都快追溯到三十年前了……"她指尖停在一处虫蛀的破洞上,下面“文明”的年号字迹依稀可见。
谢品言一直眉头紧皱,翻阅案卷,闻言抬头,却不跟话,转头对蒋明,话锋一变:"蒋参军可是湖州本地人士?在下离乡多年,前日欲将先父牌位供往仙云寺,却寻不着方丈室。听闻此寺布局特异?"
蒋参军放下茶盏,笑道:"是嘛?连谢司马也发现了啊。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异之处。仙云寺建寺之初就有南梁昭明太子在此修佛,那时特将部分僧房建于寺外,安置太子随从,以策安全。这些屋舍便保留至今。因此有些僧人的确是居于寺外的。"
"可昭明太子早已是前朝往事,为何如今仍是戒备森严?"崔翊晨插口问道。
蒋参军挠了挠头:"戒备森严?这倒不曾听闻。甚少有香客去寺庙是专门为了看僧房。我也没去过。不过此寺口碑极好,虽鲜少有僧人外出做法事,但灾年赈济灾民,平常日子也给穷人施粥施衣,还是湖州诸寺中,四方高僧最多来参学的寺庙。"
谢品言点点头,往窗边踱了几步,"哎哟——"突然闷哼一声,手紧紧捂住腹部,整个人弯成一张弓。
王心楠闻声抬头,目光先是一怔,随即飞快地扫向崔翊晨。四目相对的刹那,崔翊晨心头一颤——少女明显警觉到谢品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非正常患病,而是有意为之。此时她眼中哪有半分再与自己赌气的影子,微颤的长睫毛俱是不留痕迹的提醒。这丫头,纵使与他置气,每次遇到正事却从不含糊。
"楠儿,"崔翊晨心领神会,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谢品言,回头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焦灼,"你上次说要带给品言一副治胃病的名医秘药,可带在身边?"
王心楠裙裾窸窣地快步走近。她俯身低头佯装和崔翊晨一同照看谢品言的病情,轻声道:"那药我好不容易才寻来,可是……放在谢公子府上,没有随身携带。"她指尖轻触谢品言衣袖,声音刻意放柔:"谢公子疼得厉害么?"
谢品言借势又弯了弯腰,整个人几乎挂在崔翊晨臂弯里:"既如此,翊晨……我们……我们先回吧。"他气若游丝的模样,连喉结滚动的频率都透着虚弱:“蒋参军,我……我旧疾复发。要先走一步了。”
蒋参军手中的茶盏"当啷"搁在案上:"谢司马,这……今日就不查了么?刚才我去库房时,张刺史又派人来交代过我,你们查完档要留你们吃席啊。"
崔翊晨一手稳稳托着谢品言,转头对蒋参军说:"张刺史的美意心领了。只是司马旧疾突发,这般病态需马上回家服药,今日只能先作罢。"
"阿福!"他扬声道,"速将你家公子扶上马车。等会你赶车。"又转向王心楠:"楠儿你与海棠改骑马随行。"说罢,众人不等与张刺史告别便步出湖州府衙。
"转告张刺史,多谢今日相助。"崔翊晨跃上车辕执起缰绳,官袍下摆沾了车辕的尘土,"待谢司马痊愈,定当谢礼……"话未说完,马车已辘辘驶出府衙。
暮色四合,马车驶离湖州府衙已有一段路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次稀疏。忽见谢品言撩开车帘,方才在府衙还苍白如纸的面容此刻已恢复如常。
在马车旁策马并行的崔翊晨低声问道:“品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着急装病离开湖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