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静默,只闻更漏滴答。良久,崔翊晨终是缓缓点头:"也罢。我们就去仙云寺会会他。若如王心楠所言,苦诚对她并无恶意,加之你堂姐也讲过他对你家貌似也不错,应对你也无敌意。或许……或许真能试试。不过……"话到此处,他忽然顿住。
"怎么?"谢品言问道。
"我想……我想带上王心楠她们一同前往。"崔翊晨声音渐低。
谢品言手中茶盏一顿,似笑非笑:"我们去见骆宾王还要带着她?翊晨你对她也太......"
"不是你想的那样!"崔翊晨急声打断,面颊通红,"我只是担心……即便苦诚这支势力并无害她之心,但你所说的前番那批蒙面人可能真与她有仇。我们留她们主仆在此,若夜里这批人再来……我,我实在放心不下。"
谢品言端起茶盏摇头轻笑,茶汤在盏中荡起涟漪:"罢了,随你。"他抬眸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那我们用过晚膳便动身。这等隐秘之事,还是夜深人静时为妙。"
阿福的叩门声在廊下响起:"公子,晚膳已备妥了。"
"知道了。"谢品言应道,却见崔翊晨已快步走向门口,抢先一步拉开门扉。
"阿福,你可曾知会王小姐?"崔翊晨问道。
阿福躬身答道:"正要过去。"
"我去吧。"崔翊晨脱口而出,又似觉唐突,补了句,"你先去膳厅备餐。"
身后传来谢品言促狭的轻笑,崔翊晨只当没听见,朝东厢房走去,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廊下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心中忐忑——自昨夜争执后,王心楠虽然外人面前礼数周全,却始终未与他单独说过半句话,也不知她还恼不恼了。正思忖间,忽见海棠从月洞门转出,手里提了个灯笼。
"崔公子好。"海棠福了一礼,“您这是打算往哪儿去?”
崔翊晨喉结滚动了下:"我……我正要去请你们用膳。"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灯笼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海棠,你家小姐她……她可还在恼我?"
海棠抿唇一笑,灯笼里的烛火随着笑意轻轻抖动:"崔公子既这般挂心,何不亲自去问她?"
“我……”夜风拂过,崔翊晨望着不远处西厢房窗纸上透出的暖光,一时语塞。
“好啦。”海棠掩唇轻笑打断了崔翊晨的尴尬:"小姐刚才说了,每回崔公子在外人面前唤她'楠儿'时,便知您是在变着法子求和了。"
"她当真这般说?"崔翊晨心头一跳,眸中倏然亮起喜悦,"那……她不恼我了?"
"我家小姐岂是那等小性之人?"海棠故意过拖长了声调,灯笼穗子在她指尖绕了给圈儿,“倒是崔公子你——,”她忽然凑近半步,“怎么偏生在外人跟前假扮家眷时,才有胆量叫得这般亲热?"
崔翊晨耳根顿时烧得通红:"这……男女之间,自当持重……"话一出口他便悔青了肠子,这哪是他心里想说的话?分明越描越黑。
“当真?”海棠眨眨眼,灯笼光映的她眼中尽是狡黠:“既如此,我先去膳厅帮忙。”她忽然将灯笼往崔翊晨手中一塞,“劳烦崔公子替我去西厢房——'持重'地通传小姐用膳?"她特意在"持重"二字上咬了重音。
"不……不!"崔翊晨像被烫着似的将灯笼推了回去,连退两步,"我……我还是直接去膳厅了……"话未说完,人已转身疾走,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身后传来海棠银铃般的笑声:"崔公子,夜路难行,您可仔细脚下——"
晚膳时烛影在青瓷碗碟间摇曳,映得崔翊晨的面色忽明忽暗,前面被谢品言和海棠接连阿谀调笑,自入席起他便垂首用膳,不敢多言语。偶尔抬眼,恰与王心楠视线相触,又慌忙避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疑惑,更让他如坐针毡。谢品言与海棠席间谈笑风生,待到晚饭将毕,谢品言忽然搁箸;"翊晨,你怎么不说话?你和王小姐说过了吗?"
崔翊晨手一抖,手上夹的笋干"啪嗒"掉进酱碟。抬头正撞上王心楠探寻的目光。海棠见状"哎呀"掩口:"原来崔公子真有话要和小姐私下说,我刚才不该调笑的。"说着便要起身,“你们慢慢聊。”。
崔翊晨耳根发烫,竹箸夹那笋干都不利索。谢品言见状哈哈大笑。
"莫要再开玩笑!"崔翊晨打断了笑声,把竹箸按在青瓷碟上,转向王心楠时,语气不觉放软:“王小姐,今夜我和品言需往仙云寺一趟,”他顿了顿,“为防那日两个蒙面刺客再来滋事……还请……还请王小姐与海棠姑娘随我们同行。"
"原是为这个。"王心楠舒了口气,轻轻颔首,说“好。”
海棠"噗嗤"笑出声:"崔公子果然守信,说好要安全护送小姐到杭州,便一刻不敢松懈呢。"她话里带着揶揄,眼中却满是赞许。
谢品言击掌唤来阿福:"阿福,备车马,我们等会就出发!"
夜色如墨,五人车马停在仙云寺外。时近亥时,山门紧闭,唯有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仙云古刹"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
崔翊晨示意阿福将马车停在离山门十余丈外的古柏下。谢品言低声道:“此番不比你那夜独探古刹,我们得先送拜贴。”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洒金信笺,二人整肃衣冠,联袂走至山门口。
崔翊晨轻叩山门铜环,不一会儿,门缝微开,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谢品言把那信笺递给守门的小沙弥道:"劳烦通传,杭州司马谢谨伦与御史台监察御史崔曦,求见苦诚法师与临海禅师。"
"临……临海禅师?"小沙弥接过名帖,面露困惑,"敝寺并无此号师父。"
崔翊晨唇角微扬,走近一步道:"小师父只管按谢司马讲的通传便是。"他有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长长的配剑,剑鞘和旁边的银鱼袋在灯笼下泛着幽光,惊得小沙弥连忙合十退下。
小沙弥自然不懂谢崔二人为何凭空杜撰出一个临海禅师,但知底细的僧人,一听就会明白他们所称名号的深意——骆宾王曾任临海县县丞的官职,世人皆称其为骆临海。若报此雅称,知情人自会明白,来人是认出骆宾王了。
不多时,一位花白胡须的褐袍老僧匆匆而出。谢品言眸光一闪——这正是当日做法事的九僧之一。老僧认识谢品言,合十行礼后,浑浊的目光在崔翊晨身上反复打量,最后才迟疑道:"二位大人请稍候,容老衲进去通传。"
约莫半刻多钟后,山门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小沙弥再次打开寺门,六七僧人随之而出。前面是几个太阳穴高鼓的壮年灰袍武僧,后面跟着花白须眉老僧和两个小沙弥,再后面远远的影影绰绰还跟着一个黑袍僧人,头戴罩袍,在昏暗的灯笼下难辨面目。
为首的灰袍武僧目光如电,在二人身上扫视一圈,声音冷峻:"二位便是谢司马与崔御史?"
"正是。"谢品言和崔翊晨拱手还礼。
武僧眯眼看了一眼崔翊晨腰配的长剑,抬头直视他双目,道:“二位有否带兵器,请交与我。”
崔翊晨朝谢品言对视一眼,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双手递于武僧。武僧接过剑,拔出三寸剑鞘,寒光映得瞳孔一缩,他微微点头,归剑入鞘,侧身让路:"请随我来。"
崔翊晨突然抬手:"且慢。"声音在寂静的山门前格外清晰,"在下尚有一事相求。"
已转身欲行的武僧猛然顿步,僧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施主还有何事?"
崔翊晨转头望向远处古柏阴影下的马车。月光下,海棠已经走下了马车,正站在阿福身旁朝山门方向张望。崔翊晨手指马车道:"车里之人系在下家眷,夜深不放心她独自在家。我现与谢司马随你同去,能否允她与侍女进外间禅房歇息等候?"
武僧鹰隼般的目光在崔翊晨脸上逡巡片刻,突然走下石阶大步迈向马车。青石台阶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崔翊晨有些意外,急忙跟上,腰间银鱼袋在疾行中叮咚乱响。
"里面……当真是尊夫人?"武僧在车前三尺处停住,突然发问,崔翊晨还来不及回答,他手已抓住灰布车帘,猛地扯开。
“啊!”的一声,海棠在一旁惊叫。月光倾泻而入,照见车内王心楠瓷白的小脸一脸惊讶,她受惊微微晃了晃身子,却没有喊出声。
"放肆!"崔翊晨厉声喝道。他没想到武僧竟然敢直接拉开车帘,一掌直击在武僧肩头,力道之大令这魁梧僧人踉跄后退。“啪”的一声,崔翊晨另一只手随之扇出一记耳光。清脆的声音瞬间惊起林间宿鸟,武僧脸上顿时浮现出五道红痕,"我监察御史的家眷,岂容尔等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