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原是在陇右军还是河西军?"他故意喊道。
那武僧一听,棍风果然滞了半拍,虽后又化作泰山压顶之势袭来,但崔翊晨已确认心中猜想。军中的陌刀术讲究大开大合,若换了真陌刀自然威力惊人,人马俱碎,可眼下这僧人用的是裹了铁皮的木棍,就像猛虎被拔了利齿。
林中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崔翊晨心知不可恋战。若这个轮值武僧迟迟不到僧房,加之苦诚刚才现身应也为了提醒其他武僧提高防备,他一板一眼和他套招很耗时间,其他武僧再来几个就不好办了。于是崔翊晨假意露出破绽,待那武僧一棍横扫而来时,突然剑走偏锋,青锋如灵蛇吐信,轻轻在那人脚踝处一刺。
"啊!"武僧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承让!”崔翊晨趁机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夜风掠过耳畔,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
"陌刀刀法?"谢品言听完轻声重复,手中晃着茶盏,抬头问,“你确定?”
“我确定!我少年习剑时,师父曾演示过边军十二路刀法......"崔翊晨点点头,继续说:"而且昨夜那武僧应还学过其他武术套路,比如他的步法......"他忽然起身模仿对方侧身斜跨的动作,"这分明是江淮私盐贩子惯用的'蟹步',专为在船板缠斗所创。"
谢品言恍然击掌:"你是说他先混过江湖,后入行伍?"
"应是如此。此人很可能本就为江南人士,或者出身海边渔民家庭。军中教头教的是制式刀法,但他把江湖把式揉进去,倒比寻常陌刀手难缠些。还好,他使的是外包铁皮的木棍,并非真陌刀,要好对付得多。"崔翊晨拿起茶盏笑道。
"对你而言自然不足为惧。"谢品言摇头轻笑,袖中滑出一枚铜钱在指间翻转,"但寻常人遇上,怕早小命不保。"
他说罢起身,低头踱了几步,喃喃道:"香火鼎盛的仙云寺,连轮值僧人,都是会军中武艺的武僧。"他坐下,抬头握紧铜钱,转头对崔翊晨说,"哎,那你说这寺里的菩萨,拜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我也不知,”崔翊晨长叹一声,此时阿福早把菜上齐,他用勺子舀了一小碗汤,道:"这事蹊跷就蹊跷在,能用上前陌刀士做守卫僧人的仙云寺若真与朝堂有关,苦诚和尚何至于用这等鬼祟的手段到你大伯家,你本就是朝廷命官。还有他为何对王……"他瞟了一眼斜对面的王心楠,女孩一直安静的在听他诉说,见崔翊晨朝她看去,自是明白什么意思。她把头别了过去,也不作声,崔翊晨心知,昨日已经吵成这样,少女不想再车轱辘,便也不想再提自己对苦诚和她的怀疑。
午后窗棂中散落的阳光,映得谢品言眉间皱痕更深。他忽然道:"翊晨,我看我们还是得去趟湖州州府。"
"现在?你打算去报官?"崔翊晨剑眉一挑,"你别忘了你大伯府中那两具尸首尚未处置,而且我们现在查到这批来历不明的僧人和前朝控鹤府这等禁忌旧事,足以让官府把你家搅得天翻地覆。"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你素来谨慎,此时报官岂非前功尽弃,打草惊蛇?"
“自然不是去报官”谢品言打断他:“眼下已成一潭浑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惊动官府。”
“不为报官,那去州府所为何事?”崔翊晨放下竹箸好奇问道。
“查档!”谢品言轻轻一拍桌沿,笑着用竹箸轻点王心楠方向,“今晨你在酣睡,早膳时我与王小姐论及刺客之事,倒叫我茅塞顿开。”他三言两语将查访通缉画像的打算道来。
崔翊晨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羹汤映出他眼中流转的思虑:“此计甚妙,只是我们若问州府讨要旧档看,免不了以真实身份示人,他们才能应允。你若不打算报官,得想个万全的借口得以搪塞他们。”
"自然要另寻由头。"谢品言也端起青瓷碗,夹了一筷菜放崔翊晨碗里,"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吃,我们用完午膳便动身。"他忽然看向安静坐在一旁的王心楠,"王小姐和海棠姑娘也一同前往吧,你心思细密,观察甚微,说不定能帮上大忙。"
崔翊晨低头啜饮着已汤羹,余光瞥见王心楠正用绢帕轻拭唇角。自昨夜争执后,二人还未曾好好说过话。可要他主动示好,倒比面对十个武僧还难。
王心楠主仆早已用完午膳,此刻正端坐在一旁。阳光透过她手中的茶盏,在素白的衣袖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听闻谢品言提议,她微微欠身点头,算是默许。
不多时,餐毕后谢品言和崔翊晨都换上了官袍,五人在到院中整装待发。不多久,阿福便备好了车马。崔翊晨翻身上马,他状似无意地扫过马车垂帘,隐约瞧见王心楠葱白的指尖正挑着帘子一角也在朝他看。谢品言带头扬鞭,两骑一车便承着午后略带暖意的早春微风出了府门。
湖州州府坐落在景安坊内,朱漆大门正对着笤溪潺潺流水。因是临时起意,谢品言在家中换完官服就匆匆写就一纸告帖,言明自己是新任杭州司马,现归乡省亲,昨夜宅中遭盗,贼人身手不凡。又言离家二十载,不知此贼是否惯犯,和老家故人有否渊源,恳请湖州州府同僚准许查阅通缉画像以辨来历。
车马刚至府衙前,谢品言便命阿福递上名帖。崔翊晨负手立于他半步之后。守门衙役见递贴者是绯袍官员,不敢怠慢,匆匆入内通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州府中门大开,两位分别身着绯色和深绿官服的中年男子领着数名随从快步而出。
领头那位身着绯色刺史官服的男子面色微黑,目光如炬。他一眼便瞧见立在谢品言身后的崔翊晨,见其身着青色官袍气度不凡,腰间九銙黑银带上却悬着银鱼袋,不禁微微一怔。谢品言对湖州官员如此郑重其事出门恭迎,倒有些出乎意料,当下上前拱手示礼,除了介绍自己外,也将崔翊晨监察御史的身份道明。
"下官张谦,今谢司马,崔御史驾临,有失远迎!"张刺史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深施一礼:"昔年某在长安求学时,便听闻博陵崔氏子弟个个龙章凤姿,今日得见崔御史,果然名不虚传。"他身后那位长史更是额头见汗,腰弯得更低了几分。
崔翊晨本不欲多费唇舌在这类官场吹捧上,可是想到此行目的,只得含笑回礼:"张刺史过誉了。长安才俊济济,下官不过一介书生,蒙圣恩得列御史台,实在惭愧。"
"我绝非刻意逢迎五姓高门,"张刺史连连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真挚,"虽与博陵崔氏素无往来,但是真心仰慕五姓贤达。我少年时在长安游学,出身寒门无从师承,幸得礼部范阳卢氏卢侍郎垂青,托情荐我入太学旁听,后中举入仕,方有今日。"他声音微哑,"此恩没齿难忘。"
崔翊晨闻言一怔:"卢侍郎?可是后来官拜礼部尚书的卢正?"
"崔御史竟识得卢尚书?"张刺史手中鱼袋蓦地一颤。
"他是我外祖父。"崔翊晨答道。
“竟是恩公外孙?”张刺史面色骤然一变,丢弃了官场惯常的油滑,整了整衣冠,后退一步又郑重行了个大礼。崔翊晨一见,连忙还礼。
张刺史语调平实诚恳:"我二十年前离京时曾向卢公辞行,五年前赴京述职,闻知老人家已然致仕。本欲往范阳拜望,奈何公务繁忙......"
"外祖父三年前就过世了。"崔翊晨轻声道。
“啊?”张刺史身形一晃,深吸一口气,眼眶骤然发红,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府衙檐角铁马风吹过叮当作响,衬得这沉默格外漫长。
"张刺史。"谢品言见这二人竟将话题转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忙打断众人思绪,上前半步道,"我等今日仓促造访,实乃事发紧急。谢某二十年未归乡,前两日在家竟深夜遇宵小,这伙贼人熟知宅院布局,不知是为财货,还是与族人有旧怨。"
张刺史回过神来,哑声道:“下官…失仪了。嗯,谢司马的告贴我已拜读。”他拭了拭眼角,突然掌击唤来一名着深青官服的参军。“这位是本州司法参军蒋明。”他对谢崔二人介绍道,眼中犹带水光,又转向蒋参军沉声道:"蒋参军,你务必全力配合谢司马与崔御史查案。他们若有其他需求,需我首肯,你尽管来报。其他事宜你也可酌情处置。"言罢又对二人拱手,官袍袖口在春风中轻轻摆动:"二位贤弟查完案卷后,不妨到刺史府一叙。下官会命人备下薄酒......"
"刺史美意心领了。"崔翊晨连忙抬手制止,指尖在阳光下泛着玉色的光泽,"我等此番叨扰已是不该,岂敢再劳刺史设宴。"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只是还有一事相求——那车中两位......两位是女眷,可否一同入内查档?"在来的路上,崔翊晨和谢品言曾一度担心湖州刺史不允许王心楠主仆和阿福也一同进去查档,二人还商量是不是用御史的身份去威逼一下。现在看来张刺史与崔翊晨算有旧交,已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