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崔翊晨把马栓在山脚下,踏着露水浸润的山径石阶而上。仙云寺坐落在湖州城外的栖贤山半山,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年间,正是那"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一座古刹,若是白日来此,能见着那"一览五湖"的盛景——太湖、长荡湖、洮湖、滆湖、菱湖,五湖烟波尽收眼底。而此时是深夜,崔翊晨只能在月华中看出寺庙轮廓恢弘,飞檐斗拱的重重阴影层叠如云。
绕过山门石狮,崔翊晨轻点足尖翻过离山门不远的寺墙,落地时留意未惊动檐角的悬铃。他一路向上,清朗的月光,将七进院落勾勒得分明——正是典型的汉传佛教格局: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山门、弥勒殿、大雄宝殿与药师佛殿,两侧回廊蜿蜒,将菩提院、般若院等偏殿串联其间。回廊曲折如龙,规模宏大,即便没有千僧过堂,如此规模,仙云寺也应是有数百僧众的大庙。
崔翊晨屏息凝神,贴着朱漆回廊潜行。忽然在第三进院落停住脚步。他想到,此次进来是专为找苦诚和尚的。照理说,这等规模的寺庙,和尚们居住的僧寮区至少该占了各殿之间的廊阁,或是单独建数进院落安置僧人。按南朝古制,僧房多建在主轴两侧的“东单西单”,形成“伽蓝七堂”的格局。即便估算得再少,此等规模的古刹,僧寮少说也该有数十间才是。可是他已经走过了主轴线周围包括大雄宝殿的主要殿阁,将周边厢房细细查探了一遍,除了山门旁几间僧寮是供值夜僧人和外寺挂单僧人居住的外,只有僧人仍在做功课的零星几间禅房透着灯火。此外竟寻不到大片像样的僧人起居的院落。这实属反常。
崔翊晨继续上行至药师佛殿,仍然不见僧寮。他只能在飞檐斗拱间穿梭找寻三巡,终是徒劳无功,只得隐入大雄宝殿旁的古柏阴影中窥视周围,伺机行事。
此时晚课的钟声早已消散,寺中寂静得能听见露珠坠叶的声响。崔翊晨屏息凝神在树后等了一刻多钟后,忽见两个值夜僧人自弥勒殿内转出,手中素纱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如豆。
他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如跟了上去,看那二人穿过重重殿阁。竟径直往寺后塔林走去。月光下的石塔群森然林立,幢幢塔影如罗汉列阵。崔翊晨顿时心中生疑——这片塔林已是寺庙尽头,是安葬圆寂僧人之处,总不至于这俩和尚半夜再去见过世的师祖们?
领头的僧人在一座斑驳的碑塔前驻足,忽然身形一晃,二人消失在塔后的阴影里。崔翊晨箭步上前,发觉那僧人消失的阴影是一圈种得稀疏的竹子,竹子后就是寺墙。
活人怎么可能凭空在墙壁前消失?崔翊晨蹙眉细看那道寺墙,发现此处寺墙的颜色较别处略浅,墙根几无青苔,像单独砌过。他指尖抚过斑驳的寺墙,运起内力一推,墙面竟如门扇般无声旋开一个洞,比他略矮,露出一条掩在藤蔓后的羊肠小道。
他猫腰钻入,小道蜿蜒向上,石阶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印。前方忽传来僧人低语声。崔翊晨轻脚踩着石阶跟上二人,转过一道陡坡,忽见山路尽头豁然开朗——他借着如洗的月光,清楚看到前面居然矗着一座巨大房舍,朱漆大门前赫然立着四个身形高大的持棍武僧。武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兼修的好手。先前那两名僧人递过腰牌,与守门人耳语几句,沉重门扉便缓缓开启,泄出一线暖黄的灯光。
崔翊晨隐在古松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这座诡异的巨大院落。夜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他轻微的呼吸声。他心中暗忖:这座藏于深山山顶的大屋,难道就是他一直在搜寻的仙云寺僧寮?嗯,即便是,这座屋子绝非寻常僧寮——朱漆大门铜钉森然,檐角密布青铜铃铛,处处透着反常。
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黑巾覆面绑紧,贴着大屋墙根潜行,靴底在潮湿的苔藓上寂静无声。侧面无人的墙根下,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崔翊晨贴耳细听,判断里面至少睡着不少人,侧屋很可能就是一些寺中的和尚寝房。绕着屋舍探查一圈后,他眉头越皱越紧——这座建筑是四面合围的格局,只有前后两门,门口各有四名持棍武僧把守,看身板,都是练家子,住人的侧屋,若不是从两处正门进入,也是无法查看的。
"怪哉,"他蹙眉思量,“僧寮为何要建在比佛殿更高的山顶?那苦诚会住在何处?作为法事带头和尚的苦诚,在寺中地位不低,住处必定更为讲究,不太可能就住在僧寮最靠外的两侧寝屋里。”
崔翊晨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屋脊,看准一处无青铜铃铛处,足尖轻点,纵身一跃,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瓦面上。他伏在青瓦上向下望去,月光下眼前的景象令他瞳孔骤缩——这僧寮竟是个“回”字型的双重院落,不,还不止是“回”字:除了他门外所见的外层四方院,里面套着一圈内层四方院,而里层四合院的小院中央,竟还矗立着几间不起眼的小屋舍。
更诡异的是,内四合院守卫仍然极为森严:同样前后各有四名武僧,手中的兵器已从棍棒换成了明晃晃的戒刀。最中央的那几间屋舍周围,更有六名武僧来回巡视——区区僧寮,夜间竟有十四位武僧轮值看守,这哪像是出家人的做派。寻常寺庙哪怕是住持方丈的居所,至多在门前设两名知客僧。而这里守卫之森严,虽无法与大内禁宫相提并论,但比州府衙门是远过之而无不及。
崔翊晨伏在屋脊的阴影处,青瓦的寒透过夜行衣渗入骨髓。他屏息凝神,观察内院武僧——四人一队,在内院门前值守,缓缓踱步。月光下,那些武僧的戒刀泛着幽蓝冷光,刀柄缠绕的朱砂布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他心中盘算,不知最内圈那几间小屋有什么奥妙,可自己现在仍在外圈四合院的屋顶,看不真切。若要寻找最佳观察点,得从这里跃上第二重四合院檐顶,才能将最内圈中那片神秘小屋尽收眼底。
他正欲行动,忽听内院响起一阵低沉的梆子声。从院中又走出数个武僧,原本驻守内外院门口的武僧三五成群地开始交叉巡逻,偶尔相遇,木棍和戒刀柄还会相碰,在寂静夜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崔翊晨屏住呼吸细看,他们似乎按着某种规律巡视,显是换班的时辰到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武僧,而且回字僧寮,若硬闯入内,岂不成了瓮中捉鳖……"他一边心中暗忖利弊,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目光扫视四周。南面树林在月色中黑黢黢的,倒是个绝佳离开的退路。
正当崔翊晨准备抽身退走时,内院中央一座屋舍忽然亮灯走出一个人,行至内四合院门口,与一个武僧低语几句。远远望去,那人后脑勺头皮上有一条结痂的细血痕。崔翊晨心中一凛,这不就是刚才被自己一剑揭开绑带带伤的苦诚?!
他刚准备提剑上前,但一想,僧竂中武僧众多,自己也不清楚对方武功路数,单身硬闯实在无必胜把握,还可能打草惊蛇。屏息权衡再三,崔翊晨终是决定先行撤退。他猫腰小心疾行数步,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入南面那片茂密树林边缘,轻声小步迈入林中,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细碎的响声。待跑出一段路,他刚要松口气,前方突然爆出一声厉喝:"何人夜闯!"
月光下,一个魁梧的武僧持棍而立。崔翊晨不禁心头一凛,想必这是从寺里赶来僧寮换岗的武僧!他不及细想,转身就往密林深处掠去,身后传来那武僧紧追不舍的沉重脚步声与棍棒扫过灌木的哗啦声。
江南冬日的树林诡谲非常。光秃的枝桠与常青树冠高低交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崔翊晨高瘦的身形在枝干间灵活穿梭,而那武僧体壮硕又手持齐眉高的长棍,在密林间动作明显迟缓许多。崔翊晨心道,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他耳听八方,忽然捕捉到前方水声潺潺,随溪流而下,嗯,溪水,那是下山最简单路标。
追逃间,前方忽现一片林间空地。崔翊晨眼中精光一闪,骤然止步转身。长剑出鞘的铮鸣惊飞宿鸟,剑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银弧,直取武僧咽喉。
“铛——!”那武僧仓促举棍格挡,精铁相击迸出几点火星。霎时间,棍影如蟒,剑光似电。武僧把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刚猛霸道。而崔翊晨剑招快若流星,行云流水。枯叶在二人劲风中盘旋飞舞,惊得树梢的猫头鹰扑棱棱飞走。
当崔翊晨剑锋第三次擦过镔铁棍时,他突然觉察出异样。对方横扫千军的棍法招式看似粗犷,却在收势时有个微妙的提腕动作——这分明是边军陌刀阵的"断江式"。他又屏息观察了几招,发觉武僧还会使陌刀士常用的刀法“铁锁横江”和“青龙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