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元年腊月,定州城北的碎石小径,崔翊晨踩着薄雪后吱呀作响的冰碴,停在一座青石垒砌的方屋前。这是母亲安葬后第三十六日,他第一次推开这扇嵌在山岩间的铜锁木门。午后残阳自石格窗斜切而入,将玄色孝衣照得半明半暗——屋内典籍如山,竟是从地面堆砌至穹顶,连墙根都摞着裹帛书的榆木匣。
三年前外祖父病逝范阳,因他们这支范阳卢氏仅余母亲这位出嫁女,依《大唐户婚律》"户绝资产尽归本家女"的条文,十八辆牛车驮着典籍财宝南下。彼时崔翊晨刚进中书省为官不久,奔丧后归家,只见宅后山壁开凿出丈余深洞,工匠正用凿下的青石砌筑书屋。母亲裹着灰鼠裘立在阶前解释:"后山洞窟存金银物件,前屋石墙防火,专藏你外祖的典籍。"
此刻他立于两丈见方的石屋中,方知母亲用心之深。四壁青石接缝处浇铸着铅水,近天花的高墙凿出菱格石窗透气,地面竟铺着防潮的云母片岩。檀木架上既有前朝绢帛残卷,也有本朝新裱的碑帖,竹简与贝叶经混叠在榆木匣中,最里侧甚至竖着三块北魏墓志碑,碑角还沾着范阳老宅的黄土。
“当年为凿这石屋,夫人特意从邢州雇来石匠。”老仆茂叔举着烛台把崔翊晨引了进来,烛光照亮了墙的西北角:“少爷,这青铜冰鉴里装着些龟甲,后面有扇石门,里面就是夫人请人凿的那个石窟,里面有珊瑚屏风、金错刀币,各类宝物,你可要……"
"不必了。"崔翊晨打断话头,茂叔提到的这些旧物令他想起母亲病逝前卧榻的夜谈——那夜雪更大,朔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拍打着窗棂上的桑皮纸,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簌簌”声响。母亲的呼吸微弱而艰难,却用异常清明的眼神凝视着儿子,她轻轻握着崔翊晨的手,让他把腰间的玉玦解下,微笑着说道:"这是你外祖父在我出阁时送给为娘的。他赠此玉玦时曾说,圆满易招天妒,存缺方得长久。"
玉玦刻着朱砂小篆“卢”字,形为青玉蟠螭纹玉环,却缺一角,此刻静静地躺在崔翊晨掌心,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宛如夜空中被天狗悄然咬去一口的皎皎明月。母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块玉玦,又缓缓移向崔翊晨的脸庞,那眼神里交织着无尽的眷恋:“翊晨,出生我们这样的世家,外人只见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其中冷暖…如鱼饮水…难说…是祸是福。” 她喘息片刻,继续道,“为娘让你从小带着,也是希望你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忌苛求…完满无缺。你日后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问心…无愧于己,纵有缺憾,亦当如这玉玦般从容。"
青年攥紧玉玦转身,见室外雪光正将玉影投在屋中典籍上。母亲生前最重分类,只是石屋建成之后她身体就不大好,闻不得霉味,一直没来得及亲自做这些事。他遂裁开素麻纸题签。打算一张张贴到那些经卷上,这样散乱的藏书得以归类整齐。当"经部·春秋三传"的墨迹干透时,暮色已漫过西墙碑刻。
崔翊晨始终未想过推开那扇通往珍宝的石门。比起珠玉,他更愿守着满室墨香。那些累丝金冠、螺钿屏风,不过是暴发户和贵妇们斗富的玩意儿。横竖自己尚未婚配,待来日娶妻——若当真遇上个知书明理,自己又爱的人——由她摆弄这些珠玉倒也无妨。
一张沉香木梳妆台杵在满室典籍间,像个误闯书斋的盛装妇人,这原是母亲房里的旧物,茂叔半月前硬是连铜镜带妆奁全搬进石屋,说是"夫人不在了,没人节制宅里仆妇,若是出个手脚不干净的就不好了"。青年摇头轻笑,人老了疑心就重,但他想来,五姓七望的婢女也应比市井妇人知礼。
他正要去取北魏碑帖,脚下鹿皮软靴的硬尖却意外地磕碰到了一个硬物。低头看去,是一只深藏于阴影中的乌木匣。匣子通体覆盖的乌漆早已不复当年的光亮深沉,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最常被触碰的匣盖中央区域,漆层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得光滑稀薄,透出底下木料微黄的底色,右下侧依稀蜷曲着两个用朱砂书写的篆字。崔翊晨蹙眉细看,首字"卢"是母亲家族族徽常见的写法,次字磨损得厉害,笔画粘连模糊,朱砂也多有褪色,他实在认不明白。他单膝点地,屈身跪在积满浮尘的地板上,指尖用力,好奇地掀开那严丝合缝的乌漆匣盖,一股混合着轻微竹木香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匣内是一卷用褪色丝绳仔细捆扎着的厚重竹简。崔翊晨解开那有些松脆的丝绳,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在膝上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小篆字!他心沉了一下。“这……这写的到底是什么?” 崔翊晨试着看了几条竹简,很多字实在辨认不出,暗悔当初在国子监没选修金石科——科考只考楷书,他根本没想过学这古董字。
门外忽起骚动,书童铭哥的尖嗓子隔着石门漏进来:“不好啦,不好啦,茂叔你和少爷说,家丁说有穿红衣服的人,自称宫里来的,捧着鎏金诏匣正在府门口,我去前厅先招待他们,你让少爷马上来啊。”
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茂叔裹着寒气跨进来,焦急地说:"少爷速去更衣,老奴这就落锁。"老人枯枝般的手按在铜锁上,忽然又回头颤声道:“您...千万要当心啊。”
崔翊晨反倒笑出声,伸手替老仆拍去肩头落雪:“茂叔莫慌,若是问罪,来的该是刑部差役或是金吾卫,不是传旨太监了。”说罢拍了拍老人紧张得有点痉挛的手。
老人的忧惧,他自是明白。他十四岁入长安本在太学求学,三年后时任中书侍郎的崔湜来太学巡视,见他同为博陵崔氏,人长得俊秀,注解《贞观政要》有新意,当即保荐入国子监进修。待中了明经科,又是崔湜亲自将他调入中书省任主书,整日替崔湜草拟奏章。只是二人都未料到,去年冬月的一场意外,今上竟越过吏部,亲点他这个七品主书升任尚书省左司郎中,硬生生将他这个别人眼里的公主党小喽啰,连升两级莫名成了新帝党一员。
只是,崔翊晨自问,圣上是真赏识他,还是要拿他作饵,钓出更多公主党党羽,他并不知。他内心也从未站位哪派。不过就是想老老实实读书,兢兢业业求仕,作为五姓七望的一员,做好自己本分罢了。可无端陷入别人眼中的两派之争也是事实,半年多前他捧着"母病侍疾"的告假文书策马出长安,耳边还响着尚书省同僚的讥笑:“崔郎中这假请得妙,倒像是嗅到血腥的狐獾...”。
的确,让他告假离开这是非之地,是他母亲故意为之。后来在定州老宅,迎接他的母亲攥着他手腕语重心长:"曦儿,咱们崔家世代簪缨不假,可长安城里,圣人与太平公主姑侄之争的浑水,一旦沾上,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莫说我身子骨真有不适,即便康健如常,我也定要寻个由头装病,唤你回来!你若留在那里,万般不由你,就是一枚随时可弃且毫无意义的棋子罢了。 "却不知一言成谶,母亲后真病情急转直下后告不治。但她的先见之明,将他从政治风暴中抢回,不久就被应验:长安剑拔弩张又迅速尘埃落定,太平公主身死,族叔崔湜被流放岭南复被圣上追命赐死,消息传到定州老家正是上月的事。
如今崔湜的死报墨迹未干,宫中使者便登了崔府的门,崔翊晨暗忖,他早早避祸,现又在家丁忧,根本不和任何长安人士来往。若如此都躲不过这场风波,那也是自己的命数。
暮色漫过定州卧室的素纱窗时,崔翊晨正将最后一根麻绳系在腰间。素白苎麻深衣衬得他面色愈发清冷,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前厅。
檐下的铜铃被北风撞得乱响。绯袍太监手持鎏金诏匣立于中堂,两名着甲胄健奴分立左右:"门下:前尚书省左司郎中崔曦,器宇端凝,忠勤素著。今杭州刺史奏,钱塘江畔现秦皇宝匣,夜有紫气贯斗牛,实为社稷祯祥。朕念卿丁忧在籍,然事涉宗庙,特夺情起复监察御史,赠御史令牌一面,许监察所至州府,机宜行事,密往取宝。俟丧制终毕,另加恩擢。钦此。"
圣上竟然是让他去取宝。这御旨着实出乎意料。绯袍太监拖长的尾音在梁间回旋时,一年前那个雪夜忽地撞入崔翊晨的脑海:大明宫刺客的横刀距圣人咽喉仅三寸,是他反手抽出仪卫的佩剑,三道寒光闪过,刺客的刀刃已断作四截。烛光中圣人的面容犹自惊惶:"你是…你是崔曦吗?"。次日吏部便送来尚书省左司郎中的告身,硬是将他从中书省主书擢升了两阶。
传旨太监微微躬身,双手将一份明黄色的黄麻诏书与一块沉甸甸的青铜鎏金监察御史令牌,恭敬地捧至崔翊晨面前。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带着宫廷特有的圆滑与分量:“崔御史,陛下的苦心,您想必是深知的。现朝局甫定,万象更新,然新旧交替之际,朝堂之上,各衙署、各机要人手处处捉襟见肘。”太监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崔翊晨,见他凝神静听,便话锋一转,透出事情的严重性:“这件玉匣所系之物,非同小可!若依常例,遣高品级大员,持节南行迎取,动静太大。怕反引得那些心怀叵测之辈,闻风而动。” 他走近了一步,声音压得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权衡再三,才特旨拔擢您为监察御史。这职衔品级,确比您丁忧前的旧职略低了些,老奴也明白,委屈崔御史了。” 太监顿了顿,语气转为推心置腹般的恳切,“然而,陛下说,此职微末,行事方能掩人耳目!此乃圣人为保宝匣万全,亦为护您周全的深谋远虑。”
最后,太监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许诺:“陛下叫我谕示,崔御史但请宽心南下。待您功成,携宝匣安然返抵长安,官复原职不过是应有之义,陛下会明鉴与您此番辛劳功绩,还可能令有擢升厚赏。”
崔翊晨接过诏书,忽然懂了——去岁他展露的剑术,入了天子的眼。圣人宁用丁忧之臣也不遣禁军骁卫,图的就是他这身混在文臣里的武艺——明处是监察御史奉旨取宝,暗里却是要以江湖手段防心怀不轨之人。
送走宫使后,崔翊晨回到书房摩挲着剑柄缠绳,轻笑出声,圣人竟然一直记得那日他挥出的几道剑光,这趟差事,倒比以前在中书省替崔湜誊写奏章痛快得多。
暮色染透窗棂时,茂叔端着个青瓷盘推门进来,盘里堆着糖渍杏脯和脆梨:"老奴给御史大人道喜了!"老人眼角笑纹里还凝着未拭净的冷汗,"原说是取宝的差事,倒比老仆们想的强上百倍。"
崔翊晨正往牛皮囊里塞换洗衣物,闻言笑道:"您老方才不是在担心圣旨要人命么?"
“呸呸呸!”茂叔急得直摆手,“老奴那是糊涂话!”说着抽出张泛黄的舆图铺开,“我刚去驿馆打听了,幽州到杭州的运河虽通,可魏州那边河道淤了三十多里,运粮船都堵了半月。少爷既要赶路,还是走陆路稳妥。”
青年咬着杏脯凑近舆图:“不是说淮南道官道平坦?”
“正是!”枯指点过羊皮纸上的墨迹,“从定州出河北道,经魏州、汴州南下,除了过泰山需走一日山路,余下皆是平坦官道。待到了扬州地界——”老仆的指甲突然重重戳向江南道,“切莫换船!太湖周边虽水路纵横,但苏州、湖州的官道去年刚翻修过,骑马反倒比行船更快。”
“知我者,茂叔也。”崔翊晨拍拍手上糖渣:“那就有劳茂叔备两匹好马轮换,再兑些碎银子路上使。”
“早备下了!”老仆变戏法似的捧出个雕花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五锭官银,和一锭金子。“这五锭银子共二十两,另有五贯铜钱零用。金子是备急用的。马匹已让阿贵去西市挑了两匹上好的青骢马,最是耐长途的,马蹄铁都换了精钢的,管保跑到杭州不带瘸!”
“少爷且早些歇息。”茂叔抱着空果盘退到门边,忽又回头咧嘴笑:“马鞍袋里塞了二十斤盐渍豆饼,马跑累了嚼两块,比喂草料顶事!”
第二日天刚破晓,崔翊晨便策马离开了定州。他原以为这趟杭州之行不过是寻常差事,却不料命运的轨迹已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