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院内,崔翊晨仔细将门闩好。夜风穿庭而过,带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他忽而转身问谢品言:"品言,你说那些蒙面人既然进得院内,可曾也去查探过尸首?"
“尸首?你指的是哪具?”谢品言抬头问道。
“两具都是,都未曾被他们动过么?” 崔翊晨望向模糊一片的院内,挺拔的身姿在月色中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谢品言沉吟片刻道:"我堂兄尸身仍然在闺阁二楼我大堂姐房内。"他手指远处模糊的小楼,"那儿久无人至,积灰甚厚。除了我与王小姐主仆四人前两日的脚印,若有生人去过,必会留下足迹,这倒不难查。"话锋一转,"但泥潭那具尸首,后因遇到刺客,我和阿福不敢在老宅停留太久,就一直被放在泥潭旁的地上,我也不知怎么样了。"他摇头轻叹,"我们是可以去看看。不过泥潭旁拆屋和搬木料时工匠们人来人往,脚印杂乱如麻,即便有人去过,也可能很难分辨。"
夜色深沉,寒风拍打在众人脸上似小刀割一般生疼。原本的池塘如今已与岸边泥沼混作一片,在黑暗中难辨界限。
“大家都贴着围墙走。”崔翊晨低声嘱咐,“泥沼边沿难辨,稍有不慎便会踏入泥沼。”他提着灯笼让王心楠与海棠一前一后跟着他走,以方便能照应两位年轻女子,万一有意外可施以援手。谢品言主仆走在最前面,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泥地上投下摇曳的暗影,两盏灯笼在风中明明灭灭,像是漂浮在黑夜中的萤火。
绕过泥潭,被拆毁的书屋废墟赫然在目。那具从泥潭中拖出的尸体上仍覆着草席,静静躺在仍橫着少许短木料的地上。崔翊晨蹲下身,掀开草席,灯笼凑近尸体,仔细查看,一边问道:"品言,你看你们走后可有人动过它?"
谢品言皱眉思索:"我走时便是这般盖着。"他望着被崔翊晨拉开后,在夜风中吹得簌簌作响的席边,道,"好像席子位置略有变化,但这两日西风凛冽,席角稍有移位也符合常理。"
"不,这具尸体被人动过了。"王心楠忽然在一旁轻声道,声音虽轻,却在寒夜中格外清晰。
二人蓦然回首,只见她纤指遥指席下:"那日临走时,谢公子剪取衣料,我一旁看着,分明记得死者脚尖微微微呈外八字放置。"说着她也俯下身,雪色斗篷扫过泥地,"而今虽我们来时看覆着草席一如走时,但尸体脚尖却端正直指上方。若是寻常风吹得,怎反会把尸体姿势吹得更齐整?"
谢品言连忙示意阿福高举灯笼细看。借着晃动的灯光,可见尸体仍如原本那样保持仰面朝上的姿态,但脚尖位置确实有了微妙变化。
"奇怪,貌似真有人动过,不过若真有人翻动它,"谢品言呼出一口白气,"也是极小心地查看。"他望着尸体表面形成的蜡样变化,摸了一下尸体的手足,"这类体表很软的湿尸若被大幅翻动,极易损毁。"
崔翊晨剑眉紧蹙,灯笼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寻常盗贼,为找财宝,必会将尸体翻个底朝天,这般小心翼翼,倒像是知道这尸体身份,不忍破坏却还是要寻什么。"他忽抬眼看向谢品言,"你可曾将尸体翻转查验过?"
"不曾。"谢品言摇头时,呼出的白气在灯笼光晕中氤氲开来,"那日尸体拖上来便是仰面,我验明死因确系溺毙后便作罢了。"他望着崔翊晨凝重的神色,"你想把它翻过来查看?"
崔翊晨颔首:“嗯,既然被人查看过,不知此人有无把整具尸体都翻看过。”将灯笼递给王心楠:"搭把手。"
说罢三个男子各司其职——阿福托住头部,崔翊晨扶着脚踝,谢品言则小心托起尸身腰部,小心翼翼把尸体翻了过来。湿尸在翻转时发出黏腻的声响,腐土气息混着寒意扑面而来。就在刚将尸体面朝下时,一个物件突然从腰间蹀躞带中滑落,在灯笼下泛着幽光。崔翊晨见状眼疾手快地接住。
待尸体重新放平后,谢品言取出随身剪刀。准备查验背部。阿福高举灯笼,昏黄的光照在尸体背部发褐的长衫上。而崔翊晨拭去那件东西表面的污垢后,也凑近光源,看了一眼便道:"是枚玉佩,只是被泥水浸得乌黑。"
"能穿得起那般贵重衣裳,随身佩玉也不稀奇。"谢品言头也不抬,剪刀小心划开尸身背后的衣料。
"品言......"崔翊晨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嗯?怎么了?”谢品言仍专注于验尸,却半晌不见回应,这才抬头,"翊晨?你想说什么?"
灯笼光下,崔翊晨早已直起身子,他正用衣袖反复擦拭那枚玉佩,碧玉渐渐显出水头极好的本色。他把玉佩举到眼前时,拉过王心楠手中的灯笼,灯笼的火光穿透玉质,映得他眉目间一片惊愕。
王心楠主仆见状也凑近一起观看,只见玉佩背面嵌着两个细细的错金隶书。
"水之......"王心楠轻声念出,琥珀眸子里满是疑惑,"这是何意?"
崔翊晨缓缓放下手臂,玉佩在他掌心泛着幽光。夜风掠过废墟,他的声音却清冷如铁:"我知道这死者是谁了。"
"什么?你知道他是谁了?"谢品言手中剪刀当啷落地,惊得站起身来,裘袍带起一阵寒风。
崔翊晨将玉佩攥在掌心,碧玉的凉意透过肌肤:"嗯,此人系令堂兄在杭州州学的同窗挚友,他二人在学馆关系最为密切,他叫张舟川。"他声音低沉,似在回忆,"那日接你急信时,我正在翻阅学馆的旧日课业,的确见过他的文卷常以此自称——'水之'应当是他的表字或是号。"崔翊晨说着一手接过王心楠手中的灯笼,一手将玉佩置于灯笼前,示意谢品言过来看,"其他同窗皆言此人本就常常缺课,所以后来辍学也无人在意。我让杭州府的参军去打听他下落,也说后面两年他家举家搬迁了。连家都找不到了,何况他本人,因此他这条线索就断绝不可查了。你差信使来送信笺时,我正在愁这事......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这里。"
谢品言眉头深锁,接过崔翊晨手上的玉佩,端详了一会,转头还给了崔翊晨:“谨桓兄难道和好友同时被害?”他沉吟片刻,又蹲下仔细观察尸体,道:“断无可能!两人不太可能是遇到同一凶手同时遇害。”
“为什么?”崔翊晨问道。
"若是同时被杀,凶手岂会如此处置尸体?一个沉潭,一个砌墙,未免太过大费周章。同时被害,且凶手是在我大伯宅子里做这种罪恶之事,必定想尽快离开不让主家知道。那凶手只会尽快将两具尸体用同一手段藏起来。"话到此处,他弯腰拾起验尸用的剪刀。
“你说得也有道理。”崔翊晨颔首附和,“那你今天再验可有收获?”
谢品言用布袋擦了擦剪刀,刀刃映着灯笼寒光,沉思片刻道:"今天验尸也仍认定他系溺毙致死。只是......这尸身似乎确有蹊跷之处。"
"何处蹊跷?"崔翊晨上前半步,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凝结又消散。
谢品言将刀具收入囊中,抬首望向东厢:"容我再仔细思量思量,现下我也没理清缘由。"
"那眼下我们还是先去验看你堂兄的遗体吧。"崔翊晨将玉佩收入了怀中,把灯笼交给了海棠,道:“两位姑娘还是走在我前面的好。”
五道身影又在夜色中悄然前行,两盏灯笼在黑暗中划出昏黄的光晕。阿福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谢品言,海棠提着另一盏灯笼走在中间,王心楠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避开地上的碎石,崔翊晨手握剑柄走在最后,目光不时扫过两侧幽暗的树丛,确保前面所有人的安全。
走到闺阁二楼停放谢品桓遗体的房间门口,谢品言和王心楠仔细查看了被灯笼光晕笼罩的积尘地板,地板上错综的脚印,并无异样,都是他们前日留下的痕迹。
"地上看是没人进来过。"谢品言嘘了口气,走到窗边,借着阿福的灯光检查窗棂上的灰尘。他修长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一抹,指腹立刻沾上一层薄灰,“窗户也没开过。”说罢,他走回床边再次验看谢谨桓遗体,片刻后终是摇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看来那些人对我堂兄的遗体并无兴趣。"
“又或者他们根本不知你堂兄尸身在这里?”崔翊晨接过话头。谢品言点点头。
下楼时,谢品言和阿福不停轻声道:“小心,小心!”年久失修的木板在众人脚下发出危险的吱呀声,崔翊晨走在最后,一只手虚扶着王心楠的后背,确保她每一步都踏得稳妥。阿福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灯光照出阶梯上的细微裂纹。
待众人终于小心翼翼下到一楼,谢品言示意阿福将灯笼举高,指向后厅门边:"翊晨,那日王小姐便是站于此地。"他比划着,“当时门开了小半掌宽,她刚一探头,门外的刺客就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