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脚步声远去,谢品言立即压低声音:"王小姐当真机敏。方才我看到纹样上的时间,就在推算死者得到这件衣裳的时间,不过细算范围也过于宽泛了。她这一问,倒把这时间限制得更小了。"他指尖轻点布册上的"长安三年九月"字样,"照店小二说的,泥潭的湿尸应当生前在长安三年十二月至长安四年元正这两个月间制成的衣裳。再早来不及赶制,再晚……"他声音一沉,"那时我堂兄已然失踪,大伯不让下人靠近他住的书屋。除非……"
"除非死者与府中仆人有仇,后来再被刻意诱至那里加害。"崔翊晨接话道,忽然挑眉一笑,"不过若这衣裳若做好了看着挺金贵的,按你推测的时间,我觉得死者更可能是年前特意定制,是专为过元正穿的新衣。"
谢品言闻言失笑,拍了拍崔翊晨的肩:"待会儿看王小姐给你挑了什么料子,等你付账时,便知这衣裳是否贵重到能当年礼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是不知这假未婚妻,还要让你破费多少银两。"
二人正低声交谈间,珠帘忽地一响。王心楠携着店小二款款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各捧着一匹流光溢彩的缎料。一匹是雨过天青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鹤纹,鹤羽根根分明;另一匹是深沉的靛蓝色,金线勾勒出繁复的龟背纹,两匹布中间都分布有同色系精巧的暗纹绣花,在八仙桌上铺展开来时,满室烛光都为之一黯。
崔翊晨指尖轻抚缎面,只觉触手生温,确是上品。他故作沉吟道:"就这匹青色的吧。不知做好整套衣裳需多少银钱?"
店小二笑眼弯成月牙:"公子好眼光!一千八百文,包您满意。"
"什么?"崔翊晨险些打翻茶盏,声音陡然拔高,"一千八百文?外间整匹素绢不过二百文!现在一两金子才值三千多文啊!"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上次店小二极力向王心楠推销刺绣面料,这般价钱,当真令人咋舌。他却不知,此时正值开元初年通货紧缩,若到一百多年后的中唐,这价格怕是还要翻上几番。
店小二忙不迭地解释,手指在绣纹上来回摩挲:"公子且听奴家细说。这已是看在您未婚妻讨价还价的份上给的优惠了。"她刻意压低声音,"您瞧这本就是上等湖州双经玉缎,比寻常绢帛贵上数倍不说,袄子内衬填塞的还是我们江南上等丝绵。更别提这银丝绣线和绣工,单这闪闪的金银绣线就值不少钱了,绣工更是费功夫——"她忽然神秘一笑,"也就是在我们江南,绣娘多,绣工不值钱,若在长安洛阳,单是绣花工钱不止上千文!这价钱,真真是良心价了。"
崔翊晨抬眼望去,正对上王心楠朝他似笑非笑的眸光,心知这丫头必是已在人前许下承诺。他长叹一声,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就依你们。"
"公子这边请,奴家为您量身。"店小二喜上眉梢,她转身引路,连珠钗都晃得叮当作响。
暮色渐染长街,五人踏出成衣店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拂得叮咚作响。谢品言瞧着崔翊晨仍有些郁郁的神色,不由轻笑:"翊晨你不是心疼银钱吧?你往日穿的有些锦衣华服,怕比这还要金贵几分,不过是从前你家里人替你操持,不知柴米价罢了。"
崔翊晨剑眉微蹙,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新衣的定金票据:"我岂是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堂堂八尺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念,何必沉湎这些奢靡之物。"
“得了吧!"屋外仍然春寒料峭,谢品言将手拢在袖中,"我们这等囊中羞涩的自然要说酸话。可似你这般家底的,难道要学那苦行僧?"他眼风往身后一瞟,努了努嘴,"将来娶了新妇,莫非也要人家陪你荆钗布裙?"
崔翊晨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回首望去。十步开外,王心楠正与海棠驻足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前,夕照将她耳畔的珍珠坠子映得莹莹生辉。她拈起一支海棠绢花往鬓边比划,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趣话,忽然掩唇笑了起来,琥珀眸子里漾着碎金般的光彩,与方才店里的精明判若两人。
"若当真娶妻..."崔翊晨心头微动,思绪尚未理清,谢品言已转回正题:"不过你方才说得不错,这般贵价的衣裳,多半就是为年节时裁制的新衣。"
崔翊晨骤然回神,眸光一凛:"如此说来,泥潭中的死者与你堂兄,很可能是同一时期遇害。"
时近晚膳,众人在闹市中寻了处临河的雅致饭馆。因着今日探得潭尸尸衣年份,算是连日来难得的进展,崔翊晨和谢品言席间不免多饮了几杯。雕花窗棂外,晚霞将河水染作胭脂色,与杯中琥珀光相映成趣。
谢品言脸色微熏,把玩酒盏道:"我们发现潭尸已两日,尸首一直搁在哪儿,虽说今日得知他大概死亡时间,可还是不知道这人的身份,若明日再无线索,我打算报官了。让衙门去张贴告示,或许能寻得线索。"他顿了顿,"至于我堂兄的事……湖州线索已断,留着尸身也无大用。你在杭州可曾打听到什么?"
崔翊晨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并不回答,反道:"品言,不如今夜再去令伯父宅邸,重走你们那日遇袭的路线?"
"这是为何?"谢品言挑眉。
"其一,你既决定报官,当再验两具尸身,看可有遗漏。"崔翊晨眸中精光闪动,"其二,趁同样天色重走旧路,或能明白刺客为何出现在女眷闺阁。我总觉得有些事暗中有微妙联系。"
谢品言会意,起身向王心楠温言道:"王小姐,我与翊晨去露台醒酒,你们慢用。"
露台廊下仍有春寒,谢品言压低声音:"要不要带她们同去?"目光往席间一扫。
"自然。"崔翊晨唇角微扬,"正好瞧瞧那夜她们在屋中的站位,与刺客出现可有关联。"他忽想起什么,"对了,回程时先去你府上唤阿福,那日他也在。多双眼睛总没错,没准他也能注意到一些遗漏的细节。"
谢品言闻言轻笑,抬手将裘袍领口的银狐毛理顺:"你莫不是还在疑心王小姐?"
檐下风灯摇曳,将崔翊晨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倒非疑她。只是按王心楠所说最后那个蒙面人闯入时,独独对她说了句‘小姐请让开'。"他眸光微沉,"我总想着去现场看看,那人究竟是来救她,还是其实认识前面两个蒙面人,是专门对他俩寻仇的。但如若此,对你们应无恶意,那为何不与你们联系,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那日我便觉蹊跷。"谢品言倚着栏杆,眉头微蹙,"原以为前两个刺客是冲王小姐来的,后面救人的自然也是为她。"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你昨日既问她问不出什么,我也不好再提了。"
河面被夜风吹起涟漪,倒映的灯笼碎作点点金芒。楼下传来卖花女的吴侬软语,崔翊晨望向远处渐起的灯火:"若她所言属实,真不识得那人,这两拨人马又是为何打起来了……"
"罢了,何必空猜。"谢品言霍然起身,衣袂带起一阵清风,"我们现在就去接阿福,我也能顺道回家取些验尸器具,今夜就再去探个明白。"
半个时辰后,众人备齐灯笼、烛台并验尸刀具,再次整装出发。谢品言摩挲着腰间那串黄铜钥匙,忽然道:"翊晨,我想从沈晴讲的池塘后的那个后院门入宅。那扇门自我们归来后,我记得还未曾开启过。"
"你怀疑的是……"崔翊晨眉峰一挑,夜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愈发清俊。
"方才摸到钥匙才想起,"谢品言压低声音,"那日送做法事的和尚们出正门后,我确确实实落了锁。遇刺后返家出大伯宅子正门时,门仍也锁得好好的。"他指尖轻抚钥匙上斑驳的纹路,"那日来的和尚就那么几个,他们出去时我点过人头数并无差池,如此讲来那些蒙面人若不是走池塘后的后院门,便是翻墙进来的……"
"这层我倒未曾想到,你说得不错,进去时留意下。"崔翊晨微微颔首。
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摇曳,众人来到后院门前。借着昏黄的光亮,可见院门虽漆色斑驳,但木质坚实,历经岁月竟无半分朽坏。门板光滑如镜,连木结疤都少见,唯有铁锁上覆着层均匀的红锈,开锁时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崔翊晨专注地凝视了一会儿院门,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拭锁孔,指节分明的手背在灯光下泛着玉色。锁孔内积尘未动,显然多年无人开启,他侧头对伙伴说:"看这锈迹,不似近期有人动过。"
谢品言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那两拨人怕都是翻墙入院的。"
此时王心楠也仰头望向丈余高的院墙,崔翊晨目光也随少女看去,喃喃道:"嗯,两批蒙面人目的相左,一拨要杀人,一拨要救人,却都选择暗中潜入,这般鬼鬼祟祟……"
谢品言接话道:“若真为救人,后面的蒙面大可直接来见我们,讲明护卫之意,奇就奇在连救人都这般行事,此人身份也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