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崔翊晨听到谢品言提自己的名字,抬眼看了看王心楠,见她走去了博古架旁,只得主动接话:"这家店确是湖州城里最大的成衣铺子。怎么了?"
王心楠指尖轻抚博古架上陈列的其他各色布料样本,道:“若是大铺子,所经营衣物和面料品类想必也全的。我们还是得好好找找,这里若没有,再去其他店找到的可能性更小。”说罢,她顿了顿道:“你们说,这尸衣用的料子,会是杭州贡绸,越州缭绫,湖州双经缎亦或是其他什么?”
两个年轻男子闻言面面相觑。崔翊晨放下手中的布册,略显尴尬地答道:"除了官服,我往日的衣裳都是家母命人上门量制的,至于面料……"他摇了摇头,"杭州贡缎苏州刺绣我听说过,其他,我实在不甚了解。"
谢品言也点头附和:"在下情况也差不多。这些闺阁之事,我们男子确实少有涉猎。"
"不是说苏杭一带的闺秀们,自幼都要学女红刺绣的吗?你怎么也会不认得这些料子?"崔翊晨一边拾起那块尸衣的绣布细细端详一边随口说道。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王心楠方才那样问,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她出身家世寻常,从未见过这般贵重的衣料;要么她虽出身尚可,却并不精于女红,所以往日并不关心。无论哪种,这话都像是在戳她的痛处。果然,王心楠闻言回头,杏眸微瞪,黛眉轻蹙,樱唇又不自觉地噘起,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委屈。
谢品言在一旁瞧着,忍不住低笑出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崔翊晨,低声道:"你啊,又闯祸了,自己看着办吧。"
崔翊晨刚才好不容易软言哄得王心楠和自己说话,谁知现在又惹恼了她。他无意之话,别人听来确实有些无理。但他从未向年轻女性认错过,更不知如何哄人,只得走到她身旁,轻声道:"王小姐,我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海涵。既然你肯来帮忙,我方才讲过,无论是哪种衣服,只要你喜欢,送你一套作谢礼,绝无虚言。"
王心楠抬眸瞥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仍带着一丝恼意,淡淡道:"不必了。"说罢,便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博古架,自顾自地翻看起架上的布册来。
崔翊晨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讪讪。谢品言见状,也走了过来,随手拿起一本布册翻看,道:"看来这布料里的门道,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
二人仔细查看博古架上的册子,只见每本封皮上都绣着不同的字样——"越州缭绫"、"明州素罗"、"湖州双经玉缎"、"杭州贡绸"、"杭州贡绢"……种类繁多,难怪王心楠方才会有此一问。崔翊晨猛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回八仙桌,拿起他们先前翻过的几本册子,果然封皮上皆绣着"杭州贡绸"四字。他这才恍然大悟——上次带王心楠来时,他给她买的那件新衣,正是鹅黄色的杭州贡绸所制,因此店小二这次也只拿了同类布料的纹样给他们比对。
"若是每种料子的纹样都不同,难不成我们要翻遍这几十本册子?"崔翊晨皱眉道。
谢品言仍在专注地翻阅布册,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必。那具尸体应该是死于秋冬时节,他着的衫袍有夹层,应是偏厚的缎子质地。这里女子做袄多用绸布,男子外穿服饰若要挺括有型,适合夹棉的也就只有缎子了。我之前剪下的那块布料因久埋泥中,变得薄脆,我们都不识货,误以为是绸,其实应当是更厚实的缎面。"他合上册子,目光微凝,"我们去查这里缎类面料的纹样即可。"
"好。"王心楠在另一侧的博古架旁马上轻声应道,指尖已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缎面布册。
三人迅速将七八本各类缎子刺绣图册尽数摊在八仙桌上。阿福也凑了过来,四人埋头翻检比对。窗外日影渐渐西斜,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屋内只听得书页沙沙作响,偶尔夹杂几句低语。
"少爷,您看这块像不像?"阿福忽然出声,手指小心翼翼地指着一幅浅湖绿色的绣花纹样。
三人闻言立即围拢过去。崔翊晨俯身细看,摸着绣布册缠枝莲纹,眼中骤然迸出惊喜的光芒:"是了!简直一模一样!品言,你看如何?"
谢品言接过布册,修长的手指将布料翻到背面,不仅比对了绣花,更仔细验看了缎子的经纬纹路。片刻后,他沉声道:"确实吻合。只是我们剪下的那块因久埋泥潭,色泽已然改变。"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
王心楠葱白的手指轻点布册角落:"长安三年九月。"那里绣着一行细若蚊足的朱红小字。
"长安三年?那不是十一年前的事?"崔翊晨脱口而出。他们刚过完元正佳节,如今已是开元二年。
谢品言面色陡然凝重,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你们还记得我堂姐曾说,谨桓堂兄正是在十年前——长安四年元正之后失踪的吗?"他喉结微动,"这泥潭中的死者,说不定死亡时间与我堂兄相近。"
话音未落,守在门边的海棠突然轻呼:"有人过来了!"
众人闻言立即手忙脚乱将布册规整摆好。崔翊晨与谢品言刚坐定,门轴轻响,女店小二推门而入,笑吟吟说道:"各位公子小姐,怎么样?可曾挑中了合意的纹样?"
崔翊晨正要答话,博古架旁的王心楠已翩然转身,指尖轻抚一册缎面样本,巧笑倩兮:"姐姐,这绸布刺绣做女子袄裙固然极好,但给我这位身形高大的未婚夫做衣裳,未免太单薄了些。"她眼波流转,望向崔翊晨和小二示意,"您怎不早说这儿还有厚实的密织缎面更合适男子穿着?"
店小二先是一怔,继而笑逐颜开:"哎呀,原以为是公子又要给您置办新衣。若是公子自用,确实缎面更为相宜。"她热络地凑近王心楠,"小姐好眼光,这缎面……"
崔翊晨听王心楠突然说是要为他做衣裳,心头一跳,暗自思忖是否要配合着说他来挑选面料,却见少女直接打断小二的话头,纤指轻点布册问道:"我见这些缎子图册一角也都缝着年份标记。若是我们选中某个年份的纹样,店里可都有现货?"
女店小二闻言连忙上前,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道:"小姐有所不知,这刺绣啊好比春日桃花,年年相似却不同。虽说绣娘们照着样册绣制,总能复现得一模一样。只是这缎子底料……"她搓了搓手,"因着织机不同、染缸各异,甚至蚕丝质量好坏,再加上织工手艺的差别,即便是同样的织纹,每批料子细看之下总有微妙差异。不过若不仔细比对,倒也看不出来。"
她见王心楠听得认真,又压低声音道:"年份离得越近的纹样,底料存货自然越容易寻得。若是要年份早的老料子……"她为难地摇摇头,"要么得翻遍库房,要么就得重新织造,不仅耗时,价钱也要贵上许多。不知小姐可等得及?"
王心楠将布册轻轻放回博古架,杏眼微眯:"我要的就是绣花与底料俱全的整匹面料,不是单单要布料。"
"这个嘛..."店小二面露难色,"现成的整匹绣好缎面,只有最新式的才有少许存货。若是用陈年纹样做衣服……"她偷眼打量着崔翊晨的身量,"像公子这般体面的样子,从下定到取货,少说也得三个月。我们绣娘分散在湖州、苏州、杭州各地,光是传信就要费些时日。"
谢品言忽然插话:"如今是开元二年,莫非连去年的纹样都没有整匹存货?"
店小二赔笑道:"公子明鉴,年前出了十余款新式纹样,如今只剩四五款有少许余料,因年节前绣娘们赶制成衣,结束后有剩余的面料只有那么多。这类带刺绣面料很贵。过完年节,这四五款若也卖完了就得预订。"她眼珠一转,指着王心楠身上的鹅黄袄子道,"像小姐身上这种单色绸布成衣就简单多了,工艺不繁复,店里常年都有现货。公子们若是嫌绣花缎面定制衣裳麻烦,不妨看看现成的男式缎面成衣?"
"哦?不必急着去选成衣。"崔翊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地问道:"我且问你,若是想在元正佳节穿上定制的绣花缎面袄子,至少得在去年十月前就定好纹样与底料?否则就只能从你们特供年节的几款现货里挑选?"
店小二闻言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勤:"正是这个理儿。"她搓着手上前半步,"您若是眼下急着要用这儿没有的整幅面料做,量体裁衣、织机织布,绣娘绣花,再让裁缝缝补得得浑然一体,最快也得三月才能完工。"她边说边打量着崔翊晨的衣着,盘算着这笔生意的分量。
王心楠忽然起身,裙裾轻旋:"既如此,不如带我先去看看那些现成的绣花缎面料子。若有合意的,我拿来给未婚夫过目。"她朝谢品言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谢公子,你亦可再在这里仔细挑挑,若犹豫不决,同崔郎一起商量下也好。"
"好好好!小姐您这边请!"店小二忙不迭地半躬着身子引路,珠钗在鬓边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