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谢品言的咳嗽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崔翊晨这才惊觉方才的争执已被好友听去,耳根不由微微发热。王心楠仍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膀在月光下抽动,显得格外脆弱。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崔翊晨细想她所言确有道理,心头那股无名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是一丝无措,怒意慢慢化作愧”疚。他缓步上前,俯身拾起落在青石板上的雪色斗篷,动作轻柔地搭回她肩上。"是我唐突了。对......对不起!"他声音低缓,"外面冷,你回去歇着吧。"
王心楠转过身来,抬眸看他,眼中泪光犹在,像浸了夜露的琥珀。她抿着唇不再言语,裹紧斗篷转身离去,素白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厢房的门扉后。
"你呀——"崔翊晨回到书房中,就见谢品言倚着窗棂,嘴角噙着揶揄的笑,走了过来轻拍他的肩膀道,"我让你去问问,没说让你把人姑娘吓哭啊。"他促狭地眨眨眼,"那么好看的小娘子被你吓得梨花带雨,你不心疼吗。"
崔翊晨无奈地横他一眼:“少说风凉话。眼下这乱局,你倒还有心思玩笑。”
“那明日,你有何打算?案子总得查下去。”谢品收敛了笑意,“不如你陪王小姐去成衣店查那绣纹?”
"你们今日没去?"
"遇上那等凶险,谁还敢随意出门?"谢品言摊手,"今日我们四人特意闭门不出就是等你这救兵回来。"
崔翊晨失笑:"既如此,明日我们五人同去。"
"看个布料纹样,还要那么大的阵仗?"谢品言笑道。
"那是,我们谢司马的命金贵得很。"崔翊晨挑眉,"若刺客真是冲你来的,跟在我身边,总比让你独处家中安全!"
谢品言一怔,继而大笑:"难得贤弟对为兄这般体恤,谢某人受宠若惊啊。"
次日近晌午,崔翊晨才踏入膳厅。前日快马加鞭赶回湖州,疲惫未消又与谢品言商议到三更,晨起时竟睡过了头。他揉了揉仍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目光不自觉地寻向王心楠。
那少女端坐在食案前,纤指执箸,正细细挑着盘中莼菜。阳光透过窗棂,映着她的小脸散发着雾粉色的光芒。察觉到崔翊晨的到来,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身子微微侧转,留给他一个冷淡的侧影。
谢品言见状,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既然翊晨已经回来了,我们午后便去城里成衣店,布店瞧瞧?嗯,就先去你们去过的那家成衣店,王小姐以为如何?"
饭桌上静得能听见竹箸碰碗的轻响。王心楠仍垂着眼,一言不发。倒是坐一旁的海棠脆生生应道:“小姐先前同我讲起过那家店,说是气派得很,里面的衣物也很是华美。我早想去开开眼界呢。是吧,小姐!”说着轻轻碰了碰王心楠的手肘。
原本低眉敛目的少女只得微微颔首,崔翊晨斜睨她,却见她依旧刻意侧身,视线完全不朝自己。
午后暖阳斜照,五人来到湖州闹市那家崔王曾经去过的名唤“华锦庄”的成衣店。店中依旧熏香袅袅,各色绫罗绸缎在楠木架上流光溢彩。才踏入门槛,眼尖的女店小二便笑吟吟地朝崔翊晨迎了上来:"哎呀,公子又带未婚娘子来选衣裳啦?"她熟络地抚了抚王心楠嫩黄袄衫的肩头衣料,"上次我就说了,这身衣裳穿着多衬您啊。"
崔翊晨耳根微热,余光瞥见谢品言在后面掩嘴闷笑。王心楠却神色如常,只是仍然自始至终不曾往崔翊晨这边瞧过一眼。她唇角挂着得体的浅笑,侧身引荐谢品言,“姐姐,今日我可是特意带了新客来的。"
店小二闻言眉开眼笑:"多谢多谢!不知几位今日要选几套?"她热切的目光在两位公子之间来回打量。
崔翊晨与谢品言面面相觑——他们本是来查案,哪曾想还要置办衣裳?
正踌躇间,王心楠已轻移莲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身前:"若遇上合心意的,自然是要买的。"她声音温软,眼波流转向店小二示意:“这位新来的公子姓谢,他若瞧着满意,改日还会带未婚妻来光顾。姐姐的生意,可不就越做越兴旺了?”谢品言会意,连忙点头附和。
店小二心知男客虽少,但购置衣物时出手常常比女客爽利,一脸堆笑:“那是那是,就是不知诸位贵客这次可有已经中意的款式或面料,我马上遣人拿来挑选?”
“嗯,这回我们打算选更好的。”王心楠微微一笑,凑近女店小二轻声道:“您还记得,上回我来您给我看的那些按年份归置的刺绣布册么?就是那些标注年份的贵重纹样。那些刺绣可真美,我回去还和未婚夫赞不绝口呢。”
崔翊晨一愣,顺势接话:"是啊,我未婚妻回家后总是在念叨你家衣料极是奢华。这次你且将贵店所有刺绣布册都取来,任我未婚妻挑选。至于价钱——不必顾虑。"
“好好好。”店小二一看这个“未婚夫”又如上次那般口气大方,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崔翊晨瞥了一眼王心楠,见她虽外人面前一口一个未婚夫,但却不转头看自己,便转向谢品言,煞有介事道:"我好友初次来此,正愁不知给他未婚妻置办什么衣裳。今日正好我未婚妻也在,能帮着他参谋。当然,若,若我未婚妻又中意什么新的衣物,你只管包起来。"
谢品言听崔翊晨张口闭口未婚妻叫得利索,还如此殷勤大方说又要给她买衣服,靴子在地上轻轻蹭了蹭,显然在强忍笑意。崔翊晨眼角余光看到海棠也在王心楠身后掩嘴笑。倒是王心楠神态自若在看周围成列的布匹,仿佛就是寻常事一般。
“那贵客随我来。”店小二听罢即准备引路。
此时王心楠还站在一座衣物陈列架前,崔翊晨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便故作镇定走到她身旁温言道:"楠儿,你第二次来了,熟门熟路,选那布料,由你来带我们看可好......"
这声“楠儿”叫得刻意,似乎有求和之意,王心楠睫毛轻颤,终于看了崔翊晨一眼,却转身对店小二道:"好,姐姐请引路,这次来我想我们几人都一起进去挑选,可行否?"
“当然当然。”店小二忙不迭回复道。
王心楠微微颔首,径直往前走去,海棠忙不迭跟上自家小姐。崔翊晨望着那道倔强背影,只得轻叹一声,朝谢品言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见状,提着杏红裙摆碎步上前,引众人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室。但见轩窗明净,陈设雅致,一架紫檀博古阁临墙而立,其上放着各种织锦布册。临窗处是一台黄花梨罗汉榻,八仙桌摆在中央,旁边四张官帽椅漆光如水。小二取下四本烫金布册,小心铺在檀木桌面上。
王心楠葱白的指尖抚过册页边缘,忽然抬眸对店小二浅笑:"姐姐且去忙吧,我们这次人来得多,会挑得更仔细些,怕是要费些时辰。"见店小二面露迟疑,她眼波如媚往崔翊晨那边轻轻一荡,"我未婚夫最不喜旁人盯着挑选衣裳——崔郎,你说是不是?"
“啊?嗯。”冷不丁的又被王心楠问道,语调还轻软得如春风拂身,崔翊晨连忙应答,他见她说完顾自低头看布册,睫毛在瓷白肌肤上投下两弯浅影,一时分不清她唤他“崔郎”是否还余怒未消……唯有谢品言倚着博古架,满是戏谑的眼神看这两人不停在演"未婚夫妻"的戏码。
店小二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那诸位先看着,我等会再来。”说着慢吞吞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王心楠听到门轴转动的轻响,确认脚步声渐远,这才转向众人。她纤长的手指摸了摸八仙桌的檀木桌面,见桌面很是干净并无染尘,低声道:"谢公子,烦请你把那天从尸体衣服上剪下的绣布取出来。我们分头比对布册,这样能快些。"说着又转向一旁的丫鬟,"海棠,你马上去门口守着,若有人靠近,立即示警。"
崔翊晨,王心楠,谢品言主仆四人马上围坐在八仙桌旁,谢品言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绢帕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里面那片发褐的绣布。他将绣布平铺在桌中央,四人各自取了一本布册开始比对。屋内一时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低语。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四人就都已翻完手中布册,却一无所获。
谢品言皱眉道:"王小姐,你看这布册上的纹样,正如你之前讲,每个角落都标注着年号。可即便是那些比池塘扩建更早年份的布料里,也找不到与尸体衣服相同的纹样款式。"他抬头望向王心楠,"莫非我们要另寻其他店查找?"
王心楠没有立即作答。她将布册轻轻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布上的纹路。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她白皙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谢公子,"她忽然开口,"这家店可是这条街上最大的成衣铺子?"
谢品言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这我如何知晓?我来湖州也没有几日。那日不是翊晨带你逛的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