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霎时寂静,只剩被撞倒的桌椅和满地书册及各种小东西狼藉不堪,证明刚经历过一场打斗。谢品言心下一松,紧握的双手无意识地一松,那把薄刃小刀"当啷"一声落地。被这声响一激,他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看了看身边的王心楠,月光透过破碎的窗纸,只见少女小脸苍白毫无血色,秀眉紧蹙,明显还惊魂未定。
夜色已深,烛火轻轻摇曳。谢品言讲完这些时,阿福刚轻手轻脚地将准备好的饭菜端进屋内,几样家常小菜冒着热气,香气在书房里弥漫开来:“崔公子,一时也只有这些,您将就着先垫垫肚。”
“已经很丰盛了。”崔翊晨微笑表示感谢,夹了一筷子菜入口,若有所思地问道:"品言,你姐姐们原本住的那个闺阁里可有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出阁时没有搬走?"
谢品言放下茶盏,轻轻摇头:"我堂姐和沈晴从未提及有此类物件。两位堂姐出阁也有些年月了。若真有这种物件,现下她们自己家的生计不佳,也早该搬走了。发现谨桓兄那日晚上,你走后我与沈晴阿福,将他遗体搬来时,看到那闺阁底楼除了些桌椅杂物,并无什么贵重之物,楼上她们的闺房除了家具与织机外,更是空无一物。现在底楼摆满杂物,也是因那日说好主厅要留给和尚们做法事,前一日将原本放在前厅的杂物——就是竺参军来的那日我们收拾的器物都挪了过去。除此之外,就是拆除花园里谢谨桓的旧书屋后,我命阿福将原本在书屋的那些笔墨纸砚、书籍摆件之类搬到了这里。那些东西我看来也都很是寻常,不止几个银钱。"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竺参军来的那日,我们的确是搜出了一些小额金银细软,我记得很清楚,早就叫沈晴带走了。思来想去,这闺阁实在没什么值得贼人惦记的。"
“可若是……”崔翊晨眉峰微蹙,“那堆杂物里,真恰有刺客所求的东西呢,他们原本就是打算进来找的呢?"
"应当不会。"谢品言语气笃定,“刺客离开后,天亮时我和阿福还特意回去查看过,里面的东西与我们走时无异,并无翻动的痕迹。”他目光沉静,却隐隐透着一丝困惑。
崔翊晨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你可曾结下过什么仇家?"
谢品言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为何突然这么问?"
"依你所言,那三个蒙面刺客身手不凡,绝非寻常毛贼可比。若非冲着财物而来,恐怕就是冲着人寻仇来的。"崔翊晨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凝重。
谢品言轻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我少时就与你同窗,你最知我性情,我何曾得罪过什么人?回老宅的事,除了几位亲友,旁人并不知晓。我们谢家虽有些家底,却也算不上大富大贵,我更无什么政敌。"他顿了顿,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转头看向崔翊晨,"若真要说起仇怨,或许是在大理寺任职时经办过几桩案子,惩处过一些犯人。可那时我只是个佐官,并非主审,总不至让人从长安一路追到江南来报复吧?"
崔翊晨闻言,也不禁陷入沉思,喃喃道:"这就奇了,前面那两个刺客就来历不明,后来那个出手相助的蒙面人,身份更是扑朔迷离。"
谢品言又踱了几步,坐下来抚摸茶盏,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崔翊晨,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翊晨,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崔翊晨神色坦荡:"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谢品言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才开口:"你带来的那位王心楠王小姐……你,可知道她的底细?"
崔翊晨闻言,手中竹箸一抖,他缓缓放下筷子,原本放松进食的身形渐渐紧绷,烛光在他骤然冷峻的英朗面容下投下阴影:"此话何意?先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是在苏州与湖州交界处的酒馆遇见她,当时她被登徒子纠缠,我见她们主仆无依靠,才出手相助的。后来听说大家目的地顺路,便决定护她一程,仅此而已。"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她只提过家在苏州,此番是去杭州寻亲。萍水相逢,其他我也不便多问……"
"呵,她那样的小姐,还需要你来护着?"谢品言轻笑打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你是说……"崔翊晨瞳孔微缩,追问道,"她的侍女海棠身手了得?"
"那丫头使得一手漂亮的双刀,非寻常护院能教。"谢品言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虽说敌不过先前那两个刺客,但这年纪有这般身手的丫鬟,她主人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啊。"他抿了口茶,又缓缓道,"况且,最后那名蒙面大汉闯进来前,似与王小姐有过交谈。打跑前两刺客后,他临走时,又特意朝王小姐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似乎还微微点了点头。"
崔翊晨猛然想起初遇时,确实瞥见海棠腰间佩着短刀(见第三章太湖路遇),当时视角所限,他以为只是一把防身小刀。没成想,竟是双刀齐出的路数。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叩击:"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刺客是冲着王心楠来的?她身上可能还带着别的麻烦?"
"哎哎哎,这话我可没说啊。"谢品言连忙摆手,执壶为他添了茶水,"我只是建议你寻个合适的时机,好好问问王小姐。眼下这情形你也看到了——短短几日,竟然出现了两具尸体,后面那具现在连身份都查不出。如今我们又被刺客盯上……"他抬眼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又一声叹息,"说不定下一具尸体,就是你我了。"
"不行,我现在就去问个清楚!"崔翊晨霍然起身,衣袍带翻了茶盏。澄黄的茶汤在桌上蜿蜒流淌,如同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谢品言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急忙唤道:"你别那么急啊,这都什么时辰了?人家姑娘怕是早歇下了!明日再问也不迟——哎,你的饭还没用完呢!"
夜色如墨,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崔翊晨面色冷峻如霜,大步穿过回廊,径直来到王心楠所住的厢房门前。屋内漆黑一片,显然人早已睡下。他抬手叩门,声音冷硬如铁:"王心楠,出来。出来,有事问你。"
屋内静默片刻,半响才亮起一点昏黄的烛光。门"吱呀"开了一条缝,王心楠穿着素白中衣,外罩那件常穿的雪色斗篷,手执烛台立在门内。跳动的烛光映着她莹润如玉的脸庞,琥珀色的眸子满是诧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崔翊晨——夜风将他俊朗的面容吹得煞白,那双往日总是含笑的星目此刻冷若寒潭。先前即便被她惹恼,他眼底也总藏着几分温柔,此刻却只剩凌厉的锋芒。
"崔,崔公子……"她下意识往后缩了锁,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这么晚了……你,你不能明日再说么?"
崔翊晨胸中蓦地腾起一股无名火。他想起这一路对她如何小心护持,今日更一路滴水未进马不停蹄从杭州赶回,生怕她遭遇不测。而她竟藏着这许多秘密,此刻还能安然就寝?这念头一起,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烛台,另一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人拽到院中老树下。力道之猛,让那件白斗篷飘然坠地,在青石板上铺开一片雪色。
"疼!"王心楠惊呼,月光下,她看见崔翊晨眼中跳动的怒意,比手中的烛火还要灼人。手腕传来的痛楚让她蹙起秀眉,低头轻揉发红的左腕。夜风穿透单薄的中衣,冻得她微微发抖。
崔翊晨闻声心头一紧,借着烛光看去——原是他刚才拽住的少女腕间缀着颗朱砂痣,因她肌肤极白,倒像是被自己攥出了一滴凝固的血珠。
他目光一滞,方才的怒意稍稍退去。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凉意让崔翊晨冷静了几分:"王心楠,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瞒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心楠垂着眼睫,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颗红痣。
“没有瞒我?那你们昨日遇到的刺客哪儿来的?”崔翊晨逼近一步,衣袖带起夜风,"谢品言出身江南望族,家世清白,与我是多年知根知底的同窗,如今在朝为官,素来与人无争。那间屋子里更没什么值钱物件。可你呢?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元正佳节独自远行,身边陪伴的丫鬟身怀双刀武艺,刺客来犯时偏有蒙面人出手相救,他还独独与你说过话……"
"我没有!"王心楠倏地抬头,拔高声音打断了崔翊晨的质问,琥珀色眸子里盈满泪水,堪堪欲滴。她声音发颤:"我现下去杭州,自有不得已道与人知的苦衷。海棠来我家前本就是江湖艺人,会些拳脚功夫有什么奇怪?至于那个蒙面人......"她背过身去,肩头开始微微颤抖,"他不过说了句'小姐请让开'。我……我根本不认识他。"她低声抽泣起来,抬手拭泪,最后那句轻若蚊呐,"在这里,我认识的人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