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拱宸桥,崔翊晨回头吩咐秦向去州学学馆调取谢谨桓那届学生的所有记录——无论是课业文章还是起居注记,务必悉数取来州府给他过目。
刚过未时,秦向便抱着一摞泛黄的册簿回来,最上面那本《州学起居注》的封皮已经泛黄卷边,下面一摞是学生们的旬考试卷和各类课业文章。崔翊晨翻看了一会儿,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外守卒来报,说湖州来了个信使找他。
他快步出州府门,只见那信使满面风尘,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崔翊晨拆开一看,纸上寥寥数字墨迹淋漓:"遇刺客速归谢品言!"
信纸在指间簌簌作响。刺客?湖州这几人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崔翊晨霍然起身:“备马!”他朝门外喝道,又转头对陪他一起看州学资料秦向急道:"你去禀知韦刺史,就说湖州突发要事,下官不及与他辞行,请替我感谢他的款待。"
崔翊晨快马加鞭赶回湖州,抵达谢府时已是亥时三刻。谢品言正在书房焦灼踱步,见他风尘仆仆推门而入,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阿福,"崔翊晨解下沾满尘土的披风,“可还有现成的吃食?这一路颠簸,我粒米滴水未进。”
阿福连忙应声:"好好好,小的这就去给崔公子热些饭菜来。"
谢品言递过一杯温茶:"你先润润喉。"
崔翊晨一饮而尽,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信中,怎么说有刺客?……"
"莫急。"谢品言示意他坐下,"且听我细说。"
谢品言先把昨日发现泥潭尸体的事说了一遍,又讲起后来发生的事——
原来谢品言在泥潭发现那具湿尸后,就打发走了工匠。谁知刚送走他们,便见三个做法事的和尚如三片褐色枯叶飘进后院小径——想必前面那个惊慌逃走的年轻工匠一路叫嚷,惊动了前院超度亡魂的僧人,他们也循声而来。谢品言无奈,便同那几个和尚一起走回书屋外空地,暮色渐沉,那具尸身躺在青砖地上,面目模糊如一团化开的墨。
"阿弥陀佛..."为首的和尚见到地上那具黑黢黢的尸身,立即跪坐合十诵经。余下二人也围作一圈同念往生咒。佛珠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谢品言望着竟又多出几人知道发现新尸体的事,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可不能在他们面前验尸。他急中生智,上前道:“诸位师父,你们那边法事做得怎么样了?不如带我到前厅看看。”他想着先将人支开为妙。
沈晴也马上反应了过来,看了看天色,走到谢品言身旁轻声道:"小舅舅,给师父们订的素斋该送到了,我去前门候着。"又转头对几个僧人道:“请师傅们回前厅准备用膳。”
众人回到前厅时,其他和尚们已做完法事,各种法器也收拾停当,众人正盘坐在蒲团上调息。沈晴走到苦诚法师身旁,轻声道:“法师,今日法事可还顺利?”
苦诚合十行礼:“已圆满。”
沈晴略一踌躇,压低声音又道:"法师,方才……方才后院池塘发现了一具尸体,几位师父也都恰巧瞧见了,还望法师回去后嘱咐这几位师父莫要外传。事关重大,待查明缘由,我舅舅谢司马自会择日再报官处置。"
苦诚双手合十,低垂双眼神色平静:"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尽可宽心。"
沈晴松了口气,正欲出门,谢品言急忙拉住他衣袖,耳语道:"待会儿接了素斋,直接让师父们带回去用膳。"他瞥了眼那些闭目诵经的和尚,"中午时一切无恙自是能留他们在这里吃,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若晚上宅子里还那么多人,只怕再生变故。走走走,都让他们走!"沈晴点点头。
不多时,沈晴与阿福提着几个雕花食盒回来。还未等他开口,苦诚已起身施礼:"法事已毕,天色已晚,贫僧等不便久留。今日承蒙沈施主谢施主款待,晚斋就不用了,我等僧人过午不食。"
谢品言与沈晴对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谢品言忙道:“法师客气了,既如此,我送诸位出门。”
众人刚至大门,恰遇王心楠携海棠也到了谢宅,立在石狮旁等候。夜风拂过,吹起王心楠的粉色裙角,与僧人们的褐色袈裟形成鲜明对比。
谢品言与苦诚道别后,待最后一抹袈裟消失在巷口,谢品言重重合上朱漆大门,插上门栓,招呼众人:“走,我们先回去用晚膳。”
回到前厅时,阿福已经点起烛火,宅子里仅剩几人:谢品言与沈晴,王心楠主仆,正在给众人分餐食盒的阿福。
烛火幽幽,映得正在吃着晚餐的众人面色阴晴不定。沈晴握着竹箸,终是忍不住开口:"小舅舅,这又出了一具尸首……我们要报官吗?"
谢品言摇头,箸尖在碗沿轻叩:"不,明日先差人去杭州给崔翊晨送封急信,叫他快点回来再议。"说罢,他忽然抬眼疑惑道,"晴儿,你可认得出那尸首是谁?"
"那模样……"沈晴舌尖微颤,像是要压下涌起的恶心,"腌得像块老腊肉似的,哪里还辨得出面目?"
“这些年来,你家亲朋故旧中,除了你舅舅谨桓,可有其他人失踪?”谢品言蹙眉问道。
沈晴思索片刻:"自舅舅失踪后——不,打我记事起,除了舅舅,从未听闻什么亲朋故旧也有失踪的。只有年长的长辈正常离世。我看那尸身,怕是埋了不止三五年。"
谢品言搁下竹箸,颔首道:"这是一具湿尸。湿尸与干尸都难断年份,若非你们认出你舅舅,又知他失踪的时间,连他的尸首都难断定。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外公家这宅子与我家的宅子是同年所建,我记得是我三四岁时建的,那时你舅舅约莫**岁。晴儿,你可知初建此屋时池塘是否在?我离开湖州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原就是有的,只是小些。"沈晴回忆道,"听外公家老仆讲,舅舅去杭州前的一两年,私塾已经关了好几年了。舅舅想住进去,不过池塘有些脏乱淤积,水藻很多,还有异味,他便特意找人清淤,还把池塘挖得更大些,重新栽了些荷花。"
"那就是说这尸首至多在这池子里十二三年。"谢品言眸光一凝。烛光在他眉间投下深深的阴影,"若再早些,清淤时该早现形了。"
“正是。”沈晴点头,复皱眉道。
檐外忽起一阵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阿福忙去关窗,池面泛起层层涟漪,仿佛那具未验的尸身正在水下翻身。
厅内的烛火已燃去过半,沈晴起身告辞。待他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谢品言转向静坐许久的王心楠:"王小姐,天色已晚,让海棠送你回去吧。我还要去验看那具尸体——"他苦笑道,"今日见着的人太多,怕是瞒不过几日。若官府闻讯来提,便再难细查了。"
"我想随谢公子同去。"王心楠的声音很轻,却让谢品言手中的茶盏一滞。
"什么?"崔翊晨听到这里,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又要去看尸体?"青年眉头紧锁,"之前发现谢谨桓尸身时,她也那么同我讲...她还小,总好奇各种新鲜事物,尸体如此可怖,绝非糖面人,你可千万别答应她。"
谢品言摇头轻笑:"你误会了。你还记得元正日她能品出屠苏酒药材不佳么?"烛花啪地爆响,"我瞧她会那么说并非猎奇,是真想帮着验看死因。"
崔翊晨把手上竹箸架在碗沿上问道:"你当真带她去看了?"
"两具都看了。"
"胡闹!"
谢品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你且听我说完。"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如墨的天色——
夜色已重,王心楠见谢品言神色迟疑,低声道:"我幼时久病,常年与汤药为伴,后来有位大夫见我虽未进学,每次开方,识字颇快。他说我这记性,与其在家养病无所事事,不如每次他来时多教几句医理,也算打发时日。如此过了七八年时间,倒也学了不少。谢公子,我随你同去,万一尸体有些急症,死因和疾病有关,我能看出来也不一定。"
谢品言目光在她指尖停留——那修剪得极短又干净的指甲,正是学医把脉之人的习惯。他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既如此,有劳王小姐。"他略一思索,转头对阿福道:“你去厨房找把薄刃刀具来。再备两盏灯笼。”
月色昏蒙,四人提着灯笼往后院行去。阿福在前引路,灯影里可见他紧绷的肩背,海棠跟在王心楠身侧,手中灯笼晃得厉害。
至泥潭边,那具棕褐色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灯笼光下他腊状皮肤泛着诡异的光泽。谢品言取出薄刃尖刀,解释道:“尸首不腐,分干湿两类,干尸如我堂兄那般,往往因埋葬地土壤或气候能令皮肉脱水而成。湿尸则多因埋葬地环境特殊,像这具尸体,应是长年深埋沼泽所致。我在大理寺时,老仵作会称这类尸体为鞣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