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厅堂里便陆续聚了十来个女子。秦向低声道:"怕是把附近几家店的昌乐坊旧人都召来了。"崔翊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这群女子——这些女子面上铅粉浮白,最年轻的瞧着也有二十七八,虽浓妆艳抹,却掩不住眼角细纹,身段尚算窈窕,行走间却已失了少女的轻盈。
姑娘们起初还叽叽喳喳着议论着“是谁啊,莫不是上次那个盐商糟老头子?”,待看清座上是两位年轻郎君,反倒局促地攥起帕子。几个年长些的互相交换着眼色,显是猜不透这般俊俏的公子哥为何专寻她们这些"昨日黄花"。
"看来人还不少,嬷嬷麻烦楼上备间大一些的雅间。"崔翊晨袖中又滑出一块碎银,转头对老鸨说。
“要的要的。”老鸨忙不迭把银子收入怀中,眼尾细纹已笑得可以夹死飞虫,她殷勤地在前引路,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姑娘们提着裙角鱼贯而上,走在最后的崔翊晨感觉楼梯间满是脂粉香混着陈年木头的气味。
雅间内,十余人围坐在红木圆桌旁,茶香氤氲。崔翊晨目光如炬地扫过在座女子,她们脸上的脂粉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出几分斑驳。见这位俊朗的客人神色清明,全无狎昵之意,姑娘们渐渐敛了媚态,几个年长的甚至悄悄整理起略显松散的鬓发——她们在风月场熬了那么多年,最是会辨客人脸色。
"诸位十年前在昌乐坊呆过的姐姐们,"崔翊晨低头指尖摩挲着青瓷盏,顿了顿,抬头问道,"可还有人记得那时有位常来听曲的杭州州学的谢谨桓公子?"
"谢公子?"一个着杏色衫子的女子手中罗帕突然落地。满座哗然,窃窃私语如涟漪般荡开。崔翊晨敏锐地注意到,至少有五六位姑娘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帕子。
"哦,不用紧张。我是他表弟。姓封。"崔翊晨放缓语气,"家中寻他多年未果,不知所为何事失踪。这次来杭州听说他以前常来昌乐坊,便让我来打听打听有否线索,譬如,那时他常说出去闯荡,是去哪里?我们好去寻他......"
话未说完,坐在角落的一位蓝衣女子突然红了眼眶。她身旁的同伴急忙按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推开,喃喃道:"谢公子他......当真找不着了?"
崔翊晨心头一震——众人这反应,远比他预想的要强烈得多。
雅间的雕花门忽然被推开,老鸨引着一位抱琵琶的女子进来。那女子约莫三十上下,杏红罗衫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正是方才在楼上弹《霓裳》的那位。
"阿婉快来!"穿柳黄袄衫的姑娘急忙起身,"这两位公子在打听谢谨桓公子的事。"
琵琶女脚步一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铮"的轻响。她目光扫过满座姐妹凝重的神色,又落在崔翊晨脸上:"谢......谢公子?"
"坐这儿说。"方才的姑娘拉着她入座,递过一盏热茶,"你与谢公子最相熟......还是你来说罢。"
琵琶女疑惑地环顾众人,旁边的姑娘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听后捧着茶盏沉默良久,茶烟氤氲中忽然抬头:"谢公子是个好人。只是..."她指尖摩挲着盏沿,"不知我说的往事,会不会对故人不敬?"
崔翊晨郑重拱手:"姑娘但说无妨。家中只盼能找到表哥下落。"
琵琶女低头抿了口茶,再开口时声音平静了许多: “十余年前有段时间谢公子确实常来,不过每次都是与一位名为张舟川的公子同来。”
“这我也听说了,表哥当时貌似与张公子交好。”崔翊晨平静地说。
琵琶女唇角泛起一丝浅笑,接话道:"准确说,最早是张公子带他来的。"她将琵琶横放在膝上,目光渐渐飘远:"公子比令表兄年幼,怕是不知他少年时的模样。谢公子生得极是清俊,不是公子这般英挺朗逸,而是……"她顿了顿,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漆木琴身上轻轻抚摸,"如竹露清风般的温润雅致。纵是在昌乐坊见惯风流人物的我们,也少见这般人物。姐妹们那时都喜欢围着谢公子。"
她顿了顿,续道:"张公子却是不同了。饮酒时最是豪迈,席间谈笑风生,最爱热闹。只是..."她突然收声,抬眼瞥了瞥崔翊晨,似在斟酌。
崔翊晨会意,温言道:"姑娘但说无妨,家中只求真相。"
琵琶女低头整了整杏红色的袖口,声音渐低:"每见谢公子被姐妹们群星捧月般围住斟酒吟诗,张公子便要寻衅挤进来多饮几杯。酒酣时常说些醉话。有回拍案说我们这些女子不识真贵人,道他是张昌宗、张易之两位大人的族弟,日后要随族兄去洛阳谋前程。"她模仿着醉汉的腔调,忽又收声,片刻才又讲,“甚至,甚至好几次拉着谢公子的手说:'以贤弟这般品貌,何必苦读诗书?不如随我去东都,有族兄引荐,必能入控鹤府得天后青睐……”
崔翊晨指尖一颤,茶水溅在袖口:"我表兄..就这般听之任之?"
琵琶女轻抚琴弦,叹道:"谢公子性子温和,每回都只笑着劝张公子少饮。后来……"她话音变轻,"竟也常常与张公子细论控鹤府之事,甚至筹划赴洛阳的行程。"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下。崔翊晨想起湖州谢家人那些赞誉——"谨桓是温润守礼的世家子弟,""最是勤勉懂事"。而今层层剥开,先是州学同窗说他荒废学业,再是听闻他沉溺酒色,现在竟要去做……
她抬眼看了看崔翊晨神色有变,又道,"不过他究竟是不是真有意,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说。"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时节我们所见到的坊间名士……莫说谢公子这样的年轻士子,就是有家室的官员,公开讲想进控鹤府的也不在少数。"
崔翊晨喉头发紧。他眼前浮现出临走时谢品言殷切的目光,若告知其堂兄最终志向竟是去做男宠......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坐在对面的蓝衣女子忽然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封公子其实不必破费来此打听。当年谢公子与张公子那些事……他们杭州州学同窗谁人不知?"
崔翊晨手中茶盏"咔"地磕在案几上:"什么?我寻访过他众多州学同窗,无一人提及此事。"
"这等事,谁会主动说?"蓝衣女子将帕子绞得发皱,苦笑道,"自天后驾崩后,坊间连谈及控鹤府三字都成了忌讳,他那些同窗如今或为官或治学,谁愿提这等旧事?说出去平白惹人戳脊梁骨罢了。"
坐在崔翊晨右侧的年轻女子忽然插话,她约莫二十七八,发间只簪了支素银钗:"而且谢公子他们后来还带过不少州学同窗来我们这儿玩,"她指尖绕着茶杯打转,"多是些衣衫洗得发白的寒门书生,这些人头回见识烟花地这等排场,眼睛都不够用了。有的连酒器都要摸上半天。"她轻笑一声,略带鄙夷之色,“他们每次都会巴结张舟川公子,求他下次再带他们来。”
琵琶女冷笑着接过话头:"是,看到此种嘴脸,张公子常常当众奚落他们——说就你们这副穷酸相貌,除了蹭吃蹭喝,还会什么?寒窗十年能中得了举?大唐士子千千万,靠读书没用……这年头只有进控鹤府才能飞黄腾达?'"她模仿着张舟川傲慢的腔调,"而你们,给张昌宗大人提鞋都不配!"
“张公子有时吃醉,还爱指着那些穷学生说,瞧瞧我们的谢少爷,这才是贵人品相。”蓝衣女子指尖轻叩案几,挺直腰板,模仿张舟川拍肩的动作,“你们这些人,憋说寒窗十年,就是几十年也抵不上他一张脸,他的品貌,便是不科举,进控鹤府照样能青云直上——”
银钗女突然插话:"谢公子那时几乎都在边上……"她比了个执杯的手势,"他都唇角噙着笑,既不附和,也不劝阻。那些同窗便一个劲地赔笑附和:张兄提携,是谢兄福分。”
离开留春院时近未正,运河上漕船往来如梭。秦向见崔翊晨站在运河旁久久不语,轻声道:“崔御史,那些寒门同窗看似清高,实则哪个不趋炎附势……”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谢公子的事,那年月,纲常颠倒,多少世家子弟都把这当作晋升之阶,不足为奇。”
"够了。"崔翊晨心里像压了石头一般,不想再多讲话。他拔足走向栓在巷口的青骢马,解下缰绳走上拱宸桥。武周朝时,他不过是埋头苦学的学童,后入仕,赴宴时听过老侍郎们谈起控鹤府旧事,席间俱是哂笑。可今日亲耳听闻那些自诩风气高洁的寒门世子,那些如竹露清风般雅致的世家公子,竟真真切切谋划过以色事人……这些人,十多年前,和他一样年轻俊美,意气风发,一样在这座城市的桥上走过。他忽然觉得锦袍下的脊背有些发冷。那些他以为荒诞不经的野史淫闻,原来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