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嬷嬷闻言手中绣帕一顿,眼波流转已将来客打量个遍:“哎呦,这位公子好生奇怪。”她掩口轻笑,腕间金钏叮当作响,“看您这般俊俏模样,怎么偏要找些昨日黄花?”
崔翊晨略显尴尬,强装懂行道:“年长些的姐姐们,想必更解风情。”
“公子说笑了。”这老鸨一甩帕子,傲然道,“不是奴家夸口,我这沁芳楼在杭州城里也是数得着的。您说的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不在我这儿了。”
见崔翊晨面露疑惑,她解释道:“过了二十五的姑娘,要么被人赎了身,要么另谋出路。我这店里留的都是精挑细选的鲜嫩花骨朵。”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抚琴的少女,“您瞧这水灵劲儿,可不比那些老菜帮子强?”
琴声悠悠,崔翊晨抬眼望去那少女不过十六七模样,他暗自皱眉——这般年轻的姑娘,如何能知十年前的旧事。
苏嬷嬷见崔翊晨沉默不语,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眼角余光瞥见帘子后几个姑娘正探头张望。她轻咳一声,换了话头:“公子既然来了,总不能让您白走一趟。”说着朝帘子方向使了个眼色,“不如先叫几个年轻姑娘来陪您吃杯酒,听支曲试试?这姑娘啊,自然是越嫩乐子越多。”
崔翊晨眉头微蹙,他没想到昌乐坊里这些所谓的上等青楼,姑娘们更新换代速度竟如此之快,看来与十一年前求学时的谢谨桓难有交集了。
苏嬷嬷见他仍不言语,以为嫌价钱太高,忙凑近低声道:“若是公子中意,价钱好商量……”
“不必了。”崔翊晨起身掸了掸衣袖,招呼秦向离开。身后传来苏嬷嬷不甘心的挽留声:“公子别着急走啊,楼上还有几位连茶盏都没人被碰过的清倌人呢,您若是......真是个怪人!”
晚膳时分,韦刺史命人备了上好酒菜和时令江鲜。叫上了杭州长史霍文诚,特意邀崔翊晨在花厅小酌。酒过三巡,韦一堂借着斟酒的功夫,眼中闪着捉狭的光:“贤弟今日去昌乐坊,可寻着中意的姑娘了?”
崔翊晨摩挲着越窑青瓷酒杯,摇头道:“见了满园春色,一个合宜的都无。”
“哦?“一旁陪桌的杭州长史霍文诚筷子尖在金齑玉鲙上打了转,”沁芳楼的姑娘当年可是连前任杭州别驾钟公都赞不绝口的…“
“是啊,沁芳楼的姑娘无论身段还是器乐可都是……“韦一堂一边夹菜一边插话,刚说一半突然噤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崔翊晨心中暗笑——无论刺史还是长史,看来对青楼之事都极其熟稔。他故作苦恼道:“那里的姑娘年纪都太小了。韦刺史可知杭州有否馆子是专营二十五六到三十五六岁这些年长些的姑娘的?“
韦一堂手中青瓷杯微微一颤,呛了口酒,帕子掩着嘴角:“昌乐坊的还不够好?贤弟莫不是要作杭州烟花考,还是……“他压低嗓音凑近问,“更中意□□?”
崔翊晨望着韦一堂嘴角那抹暧昧的笑纹,索性将错就错,举杯敬酒一边笑着揶揄道:“刺史在杭州三载,想必对各处教坊…咳…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能否对小弟不吝赐教?”
韦刺史耳根微红,一旁的霍长史察言观色,连忙叫来在一旁侍立的秦向:“明日你带崔御史去拱宸桥安平坊。”他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出运河走向,“那里是运河码头,商船云集,青楼特别多,分三等….”突然意识到失言,急忙改口:“呃,我说是那里乐户分三六九等。”
崔翊晨看霍长史慌忙掩饰的样子,故意揶揄道:“果然长史和刺史一般勤政劳心,对所辖区百姓分布都如此之清楚。”
“这个…那个…”韦一堂支支吾吾,起身对秦向说,“那个秦向啊,你记着,若是安平坊还找不到,安平坊后巷还有些……咳咳……市井去处,你……你务必让御史满意。”
崔翊晨举杯轻笑:“刺史当真勤政爱民。”
次日清晨,崔翊晨刚用过早膳,便差人唤来秦向准备出发。
“御史,您这会儿去安平坊怕是太早了.”秦向搓着手解释,“那些上等青楼要等到未时才开门迎客,中等馆子午时前后,至于下等……”他顿了顿 ,“倒是随时都会接生意,只是我们不至于去那儿找人吧。”
崔翊晨挑眉:“你对这些倒是门儿清。“
秦向耳根一红:“拱宸桥那边是码头,不单单青楼,赌坊酒肆都多,常出各类案件,下官……下官更为熟稔,实属办案需要。”
“既如此,依你之见何时动身合适?”
“我们不如巳时走,到安平坊正好赶上中等馆子开门。若寻不着人,无论是再去上等管子还是下等馆子都来得及。”
崔翊晨点头:“就依你所言。”
巳时二刻,二人策马出武林门的城墙一路向北,未至拱宸桥桥头,已听得人声鼎沸。但见运河上樯橹相接,码头边泊着数十艘漕船与商船,岸上货物堆积如山。挑夫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胡商与牙郎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比起昌乐坊的雅致,此处一派烟火气。
“这边走。”秦向引崔翊晨拐进离码头两条街外的安平坊,青石板路陡然收窄,两侧灰墙门楼上密密麻麻挂着灯笼幌子——一路听来门后传出的女人声已非都是吴侬软语,崔翊晨皱了皱眉头,这里果真人员混杂,远甚城中闹市。
“不瞒您说,我隔三岔五便会来拱宸桥,对此处比昌乐坊更熟,平日里这里人员鱼龙混杂,时不时会有人来报官。”秦向用刀鞘指着方向:“临湖那排朱楼通常接待绸缎商,米盐商。中间巷子的就差好多,都是灰瓦院,年纪比较大的在里面做小本那个…那个生意。”他皱了皱眉,又指向远方,“再往深处走还有些破屋油布棚子,连纤夫挑工的生意也做。”
崔翊晨停在巷口一处门楼褪色的春联前。浆糊印子底下隐约透出“贞观”的字样。想来这破败的楼里,不知换过多少茬飘零人,巷子里青楼招牌鳞次栉比,他站了半响,转头对秦向道:“你且去各家问问,直截了当打听,哪家馆子收城里昌乐坊那边退下来的姑娘多。我在此候着。”
秦向闻言,耳根顿时红了起来:“崔御史,我是便衣,这…这般问法未免也太……”
“正因如此才要你来。”崔翊晨呵出一口白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多问几家就习惯了。”
秦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一家家问过去,起初还支支吾吾,被几个围着熏笼取暖的老鸨调笑得面红耳赤,问到第三家时,语气已顺畅许多,及至第五家,竟能与龟奴就着热酒讨价还价起来。
约莫一刻多钟后,他回来朝崔翊晨使了个眼色:“御史,这家留春院最为符合。”
“有你的。”崔翊晨拳头碰了碰秦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笑说:“早这般爽利多好。说罢,随他往沿河一栋颇大的朱漆院门走去。”
留春院的红灯笼蒙着层油灰,崔翊晨掀帘进入大堂时,扑面而来的暖风里裹挟着陈年的脂粉香与酒气,昏黄的烛火在褪色的纱罩后微微摇曳,将那些脱了漆的雕花窗棂映出斑驳的影子。一个醉汉在墙角呕吐,堂内三五中年商贾腆着肚子散坐堂中,绸缎衣裳上沾着油渍与酒痕,正搂着姑娘们高声谈笑。见两位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进来,几个醉眼朦胧的酒客不由得直了直腰。
“哎呦喂——”
一个敷着厚重铅粉,体态丰腴的妇人,排开众人迎上前来,头上金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险些戳到秦向。“这位就是方才打听昌乐坊旧人的公子吧?”她目光在崔翊晨脸上转了几转,突然绞着帕子掩嘴笑了:“今日是什么风,竟然吹来两位俊俏的年轻郎君?”
崔翊晨不动声色避开她沾着胭脂的指尖:“嬷嬷,方才我听说,贵店有昌乐坊退下来的姑娘?……”
“公子好眼力!”不待他说完,老鸨便眉飞色舞地接话,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嗓门大得能震落檐角的蛛网:“昌乐坊出来的姑娘,那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她凑近些,带着几分炫耀压低声音,“会谈琵琶的都算寻常,最难得的是懂诗文唱和,解风情却不粘人——”
她说话时,楼上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弹的正是《霓裳》古调。崔翊晨循声望去,但见二楼回廊处,一角杏红裙裾在雕花栏杆后若隐若现。老鸨顺着他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公子若中意,不如先到雅间歇息?我这就唤几个懂事的来……”
崔翊晨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必麻烦了,凡是在昌乐坊待过的姑娘,都请来一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官银置于案上,银光在昏黄的烛火下格外晃眼。
老鸨的眼珠子顿时粘在了银锭上,涂着胭脂的厚唇几乎咧到耳根:"公子真是爽快人!"她扭着水桶般的腰身,却意外灵活地往后院疾步而去,腰间环佩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