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元年,某冬日傍晚,钱塘江裹着凌冽朔风,将杭州盐官的黄昏搅得混沌。谢品言立在江堤上,浅绯色官袍被吹得紧贴脊梁,露出腰间银銙的寒光。眼前江面浩瀚如海,残阳泼金般洒在浪尖,远岸青黛山影细若游丝。他望着这吞天沃日的巨川,恍惚想起一月前长安城门的霜雪——自己这终日埋首案牍的大理寺主簿,被一纸诏书抛来督造这近两百里的海塘,圣旨里那句“陈郡谢氏,世居江南,谙熟水土”着实可笑:他五岁离乡,吴侬软语早已可辨不能言,谈何通晓水利?
“谢司马久居北地,可还惯这江南湿寒?”浑厚笑声自堤下传来,杭州刺史韦一堂踏阶而上,紫缎圆领炮被江风鼓成团绛云,肥硕腰间的金鱼袋晃得刺眼。谢品言余光扫过这三品大员的配饰,暗忖离京前听闻的秘辛:京兆韦氏在韦后之乱折了七成高官子弟,偏此人因娶了扶风窦氏庶女,据说与新皇生母有旧识,竟从腥风血雨中全身而退。新皇登基后,他非但未受牵连,反擢升为上州刺史,这般手段,怕是比江底暗流还诡谲。
“韦刺史折煞下官。”谢品言拱手行礼,拢了拢被风吹斜的幞头,“下官虽生于吴地,却是饮渭河水长大的。若此刻在长安,怕是霜雪更为彻骨。”话音未落,江风忽卷起千堆雪浪,惊飞沙洲上栖息的鹭群。
韦一堂话锋陡转,浑浊眼珠闪过精光:“说来谢司马年少有为,此番圣上调任,定是看中了贵府累世家学?”
“刺史谬赞。”谢品言心头微凛,这老狐狸分明在试探他底细——陈郡谢氏早随隋唐一统散了根基,若非赏识自己的老上司去做了吏部侍郎,他又怎可能升职回江南故土。他佯装附身察看堤石,避开对方视线:“我只是在大理寺时,时常爱查看工部案卷罢了。”
“贤弟过谦了。”韦一堂广袖迎风,圆脸上重新堆起殷勤笑意,他遥指江心:“此江古称钱唐,秦时设县便以江为名。隋开皇九年,杨素灭陈后垒土筑城,始有杭州根基。大业六年运河贯通,此地成漕运咽喉,商船樯橹如过江之鲫。”
谢品言颔首应和,韦一堂复又叹道:“天后垂拱年间筑的界塘,去年秋汛崩了二十余里,让钱塘盐官两县上千亩良田成泽国,”他靴尖轻点堤面青苔,“彼时所筑的界塘,多用夯土参杂芦苇,哪经得起潮信年复一年的啃噬?”
暮色渐浓,咸腥江风卷来远处法喜寺的钟声。谢品言望向远处江面,问:“听闻此江潮汛格外凶险是由地形而来?”
“正是!”韦一堂眼中精光乍现,似茶楼说书人般比划:“自澉浦往西,江面由百余里急剧收缩,至盐官仅余五六里,潮来如万马脱缰,前浪未退,后浪已至,这才有海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的奇观。“他忽然指向江滩某处,“看见那半截石像没?本为垂拱年间埋的镇水石牛,去年秋潮竟被冲了出来。”
谢品言也点头称奇,目光扫过堤下劳作的工匠,一队赤脚陷在寒冬淤泥里的汉子们,单衣早被浪花浸透,寒风中像挂着层冰壳,肩头被扁担压得脊骨如虾弓。此时忽见工匠中有人踉跄跌倒,那汉子扁担坠地,箩筐里的青石滚入江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监工袍角。他刚要开口,韦刺史一旁抢先说:“让贤弟见笑。这些工匠有的是越州明州雇来的渔民村人,不惯挑石担土,然我州仁义,体恤他们,给的工钱远比其他官府徭役多,愿意来筑堤的工人倒从来不缺。”
谢品言心知韦刺史在暗示,他已经帮自己打点好了一切,便顺杆恭维:“韦刺史治下井井有条,下官初来乍到,倒像是白捡了现成的功劳,今后若有不懂,也请刺史多多指点。”
韦一堂脸上笑出了更深的褶子:“贤弟这是在臊我呢,”他抬手指向江滩蚁群般的工匠,“筑塘钱粮是圣上亲拨,工匠除了本州外,附近各州府同僚都配合借调,本官不过是跑腿传话罢了。”话虽谦卑,眼角却泄出一丝得意。
“哪里哪里,刺史过歉了。”谢品言装做愈发恭敬,指着远处整齐堆放的青石,“这石料规格统一,运输有序,若非刺史调度有方,哪能如此事半功倍?”
对于新来下属的吹捧,韦一堂明显照单全吃,呵呵笑着:“是啊,筑堤一事殊为不易,”手指江心沙洲:“贤弟可知,这江塘成败全在根基……”话音未落,堤下骤起骚动。
数十工匠如溃散蚁群忽重聚作一团,箩筐翻倒声混杂着各种吴语惊呼声。谢品言和韦一堂疾步而下,见监工揪着一个跛脚老汉奔来:“禀,禀大人!江滩上掘出个嵌玉鎏金木箱子。”
韦谢二人疾步下至江滩,拨开人群,看到有个乌木箱半陷淤泥。黝黑的木纹在残照下流转着蜜色幽光,箱角包铜处嵌着拇指大的绿玉,暗青光泽如深潭凝碧。螭首金锁在暮色中熠熠生辉,竟将周遭工匠的破衣烂衫衬得灰败如土。
谢品言环顾四周,不仅后颈一紧——数十个工匠正围住他们,伸颈也往里观望,紧贴他的几个工匠喉结滚动,黢黑指节正无意识地摩挲扁担,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猛然想起离京前同僚们告诫他,下至州府要谨防各类意外招致的民变,额角渗出冷汗。
“江塘重地,一草一木皆属皇纲!”他陡然提声,惊飞堤上栖鸦,“今日当值者,悉数录名!”转头对监工厉喝:“酉时前画押的赏钱一贯,虚报冒领者仗二十。”又压低嗓音补了句:“着此工地当值衙役监工都来此处,持械列阵,擅近木箱者以盗官物论处!”
监工得令,立即挥手驱赶人群,几名衙役持棍棒上前。工匠们如惊鸟般四散,草鞋踩在淤泥里发出黏腻的声响,有人因退得太急,箩筐翻倒,青石重陷江滩淤泥。几个年轻工匠低声咒骂着,弯腰去拾扁担,却被监工一鞭抽在脚边,吓得连滚带爬逃开。
韦一堂始终含笑旁观:“贤弟这手恩威并施,倒比我这老吏还熟稔。”谢品言也笑而不语,看工人已然散去,始示意监工可以过来挖出木箱。
监工走上前蹲下身,十指插入黏稠的淤泥,缠绕箱体的水草被一根根扯断,泥浆顺着木纹滴落。韦一堂广袖掩鼻,却仍凑近细看,嘴里不停轻说:“小心,小心。”待箱底最后一团淤泥被刮净,监工才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将木箱稳稳捧出。
韦一堂从怀中拿出一方杭帕裹住箱体,转头对谢品言说:“贤弟,我们还是回州府细细查看。”谢品言颌首称是,转身之间,瞥见江心那半轮残阳,恍若巨兽已然微张赤瞳。
谢品言与韦一堂抱着木盒登上马车,在暮色中驶回杭州刺史府。两人将木盒置于内府书房案几,屏退仆从后,韦一堂取来崭新细绸布轻轻擦拭盒面。先前市井喧嚣未及细观,此刻烛火摇曳下,这方木匣终于显露出真容。木匣长约一尺有余,宽约一掌,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却泛着釉色般温润的光泽。韦一堂托在手中感觉很沉,隐隐有暗香自木质纹路间浮动。
"竟是金丝楠木所化的阴沉木。"谢品言指尖抚过冰凉的匣面,大理寺任职时曾经手案件遇到奇珍异宝的记忆苏醒:“这类阴沉古木历经千年地动洪流,深埋河底淤泥,终成比金铁更沉的质地。相传西周时三寸见方的杉木阴沉木即可作太庙祭器,韦刺史,我们眼前这方木匣,貌似是比杉木阴沉木珍贵百倍的楠木所制。”
细看匣盖边缘,阴刻的卷云纹如水波流转,每道纹路深浅如一。中央金锁不过孩童掌心大小,却在烛光中凝着赤金独有的暖芒。谢品言言罢用指轻叩匣身,虽是木匣却响起类似金石相击之声——这金锁在泥里不知历经多少年仍然金色纯正耀眼,着实成色极佳。
韦一堂抚摸着盒身,掌中沁出的薄汗。又绕着木匣踱步,俯身贴近匣面细细端详,鼻尖几乎贴到乌木表面,忽然直起身抚须笑道:"谢司马以为,当如何启此宝盒?"
谢品言瞥见韦刺史圆脸上掩不住的雀跃,暗叹此人怕是早有了计较,面上仍拱手道:"全凭使君定夺,下官自当相随。"
这话恰似春风拂面,韦一堂顿时抚掌大笑,震得案头烛火摇曳:"来人!取细刃凿与铁夹来!" 守在廊下的侍从应声而来,捧上工具。待侍从退去,他执起铜凿解释道:"这金锁虽雕作云纹,但毕竟是软金所铸。"暮色已爬上窗棂,烛火在二人衣袍上投出晃动的影,谢品言也开始手心出汗,他自是明白刺史将要做什么,此等举动是暴殄天物的行径,奈何心底好奇如猫爪挠心。更何况韦一堂早将退路铺就:"待开启匣子后不论中间藏何物,俱呈御览。只说金锁出土时便已损毁,贤弟可愿联署作证?"
"理当如此。"谢品言答得干脆。他早料定这官场老手的心思:江塘挖宝众目睽睽,私藏等同引火烧身。倒不如借献宝之功,换得龙颜大悦。
青铜凿尖抵住金锁最细处,韦一堂手腕轻抖三下。但闻"叮"的一声脆响,赤金应声而断。韦刺史用铁夹拾起残锁时,碎金在烛光里犹自流着蜜色柔光。"有劳贤弟启匣。"他将铁夹往案上一搁,退后半步。
谢品言会意一笑——这是要共担干系了。他左手扶匣右手启盖,阴沉木特有的沉坠感自掌心传来。随着木盖缓缓掀起,陈年水气裹着楠木冷香扑面而至。
"这!"二人同时惊呼。
匣中层层朽如飞絮的绢麻织物间,竟还卧着个尺半见方的玉匣。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若非顶面嵌着半圈银灰铁片,几乎辨不出匣盖缝隙。韦一堂指尖刚触到玉面便倏然收回——那玉竟寒似冬泉。最奇的是那金属片虽看似凡铁,却光洁如新,常年江泥中竟未留半点锈痕。
谢品言喉头微动,他在大理寺见过各类贵重涉案证物,却从未遇过这等物件。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方玉匣绝非凡品。
"这玉匣该如何开启?"烛泪滴在青砖地面上凝成琥珀,韦一堂举着烛台绕案三匝,他抬头问谢品言,二人此时都在对方眼中望见了踌躇。
谢品言托起玉匣轻摇,隐约听得细微水声。"怕是设有防盗夹层,可能是银汞。"他将玉匣递还刺史,"若贸然开启,轻则毁坏内藏,重则触发机关......"
"伤及开匣之人。"韦一堂接口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面寒意,"也罢,只是——"他忽将烛台凑近外层乌木匣,"这两重宝匣竟无半字铭文,若这般含糊上奏......"
"有字!"谢品言蓦地低呼,读了出来:“始皇帝。”方才刺史摆弄玉匣时,他正就着烛火细察乌木匣内壁,此刻指尖正按着三道浅痕——"始皇帝"三个小篆字体,深嵌在乌木匣盖的肌理之中。
韦一堂夺过木匣对光细看,浑圆脸庞涨得通红:"当真!"这三字藏得极巧,合盖时与云纹浑然一体,启盖后偏转特定角度方得窥见。如此既彰始皇威仪,又不至招摇过市。
"可始皇遗物怎会流落杭州?"谢品言蹙眉。
韦一堂抚须笑道:"贤弟久居北方,怕是忘了始皇帝五巡天下的旧事。当年他东临会稽祭禹陵,的确经过杭州。龙舟过处恰逢风浪——"他推开雕花木窗,夜风裹着钱塘湖的湿气涌入,"瞧见宝石山上那块揽船石否?相传便是始皇帝御船遇大浪系缆所留。"
谢品言望向窗外沉夜:"如今宝石山下已是平湖如镜。"
"沧海桑田呐!"韦一堂以指蘸茶,在案上勾画道,"秦汉时这里是怒涛拍岸的海湾,到东汉时海湾堰塞已成内湖。这宝匣兴许就是当年风浪中沉入海湾,随泥沙淤积渐陷江塘,直至今日重见天日。"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玉匣上。烛火"啪"地爆响,惊得谢品言袖中手指微蜷:"依刺史之见......"
"即刻八百里加急上奏。"韦一堂合上乌木匣的声响惊飞宿鸟,"始皇非寻常帝王,他的遗物自有天地造化护着。送去长安,圣上自有能工巧匠来启,你我也算不负皇恩。"他忽然压低声音,"三年前扬州刺史私开前朝玉玺函,落得个丢官流放......"
谢品言颔首称是。
夜风掠过回廊,将案头残烛吹得明明灭灭。玉匣在光影间泛着幽光,似在诉说千年前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龙舟宝匣坠入怒涛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