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他沉迷宴游,也应该有个引路之人。”崔翊晨思索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堂内格外清朗,“诸位可知何人与他来往密切?”
众人闻言又陷入沉默,彼此交换着眼色。终于有个着青灰长衫的书生打破沉寂:“回禀御史,确有那么个人,叫张舟川,其父外州为官,虽不知具体官职,但平时用度极是豪奢,此人最精通杭州城里各玩乐去处,什么新开的酒肆茶馆,隐秘的诗楼,还有……嗯,嗯,无不如数家珍。谢生……”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谢生后常与他结伴出游,学业便渐渐荒疏了。”
崔翊晨轻叹一声,取过秦向誊抄的州学名册细细查看,指尖点着张舟川的名字问道:“这名册上分明写着张舟川就家住杭州城内,秦向,你竟没寻着?”
秦向面露难色,拱手回道:“下官按册查访时。发现他家早在九年前就已经迁离杭州。问及坊间邻里皆说不知其去向,实在无从查起。”
崔翊晨转而询问堂下诸生:“诸位可知道张舟川的下落?”
众人闻言又交头接耳起来,半响有人答道,“此人当年在州学时就不住学馆,还时常缺课,我等勤学之人,本就与他不甚相熟。”另一人马上补充道:“他后来渐渐就不来学堂了,我等也未在意,至于他家是否搬离杭州,何事搬离,我们更是不知。”
这回答让崔翊晨眉头紧锁,这一谢谨桓曾经最亲近的同窗线索至此又断。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在堂上翻阅名册沉思。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厅堂,将他背影拉得修长。案几上的茶盏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喝。
正思索间,忽听堂门“吱呀”轻响,方才那群学生中一个身着褪色灰布袍的男子蹑足而入。那人看着已近不惑,身形瘦小,面有菜色,进门后先谨慎地合上门扉,这才趋步上前,向崔翊晨深深一揖。
崔翊晨抬眼问道:“怎么,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不,不是……”男子搓着手,神色局促,额角渗出细汗,“崔御史,小的……小的还有些关于谢谨桓的事要禀报。”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愈发低了:“只是……不知能否讨些赏钱……”
崔翊晨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太明白这些穷书生的处境——十年寒窗却仕途无望,为五斗米折腰也是常事。他从袖中排出几枚铜钱,随意往案上一推:“说吧,值多少给多少。”
那书生见案上的铜钱,神色顿时活络了几分。他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嗓音道:“小的记得很清楚,谢谨桓与张舟川厮混熟络后,两人时常混迹秦楼楚馆。那张舟川每每回到州学,还要在众人面前炫耀,说得是那个绘声绘色……”他搓了搓手指,眼中闪着一丝狡黠的光,"御史大人若真想知道谢谨桓那会儿的心思行止,倒不如去问问当年伺候过他们的姑娘,只怕比我们这些普通同窗知道的还更真切些。"
"秦楼楚馆?"崔翊晨眉头一皱,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心中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谢家堂兄又添了几分失望。方才听众人说谢品桓后来耽于享乐,他已然隐约猜到几分,但此时真真切切听到这般不堪行径,仍觉得心头一阵发闷。这哪里还是父亲姐姐们口中懂事的好孩子?哪里还是春雨中赠簪定情的痴心少年?若将这些事带回湖州,告知那些将他视若珍宝的亲人们,该作何感想?
崔翊晨强自按捺心绪,追问道:“那你可知他们常去的是哪家馆子?”
那书生讪讪一笑,后退半步:“大人说笑了,小的当年穷得连笔墨钱都要精打细算,哪知道这些风月场的门儿往哪儿开啊!张舟川和谢谨桓可都是富贵公子,和我们不一样……”话道此处,他偷眼去看崔翊晨的脸色,貌似问不出更多赏钱,便识趣地闭了嘴。
崔翊晨知道再问无益,从桌上取出一吊铜钱递了过去。待书生走后,他独自站在窗前,快正午的春光明媚温存,崔翊晨却觉得身上毫无暖意。
时近正午,韦刺史遣人来请崔翊晨用膳。席间,崔翊晨仍沉浸在方才所得的线索中——如今,唯有寻访当年与谢谨桓相熟的青楼女子这一条路了。他执箸不动,暗自思忖:男女若有过肌肤之亲,所知隐情自然比寻常同窗更为多。
“崔御史?崔御史?”韦一堂见客人神思不属,连唤了两声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崔翊晨猛然回神,歉然道:“失礼了,韦刺史。”他略作迟疑,还是开口问道,“韦刺史久居杭州,可知城中富家子弟多往哪些青楼酒肆消遣?”
韦一堂闻言一怔,手中筷子停在半空:“崔御史初到杭州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中满是诧异。
崔翊晨不欲多做解释,只淡然一笑:“有些案情需去这类地方打听。”
“富家公子们常去的所在……”韦一堂放下筷子,抚须沉思片刻,“如今杭州城里,昌乐坊一带的秦楼楚馆最得他们青睐。”
“昌乐坊?此坊在何处?”
韦一堂脸上浮现了然的笑意:“就在庆春门附近。”说着为崔翊晨添了勺羹汤,“御史先安心用完午膳,等会儿我让秦参军陪您走一趟便是。昌乐坊一带欢娱场馆颇多,您一个外乡人没人带着,怕事要多费周折。”
饭后,秦向穿着司法参军官服来见崔翊晨。额上还带着细汗,显然一路疾走而来。他站在廊下,局促地挠了挠头,支吾道:“听韦刺史说,要我带御史去那个……那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用手往远处比划了一下。
“对,去青楼。”崔翊晨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织锦狐裘袍,正对着铜镜整理腰间的银丝蹀躞带,领口露出的银鼠风毛,衬得他面如冠玉,他转过身来,将秦向上下打量一番,笑说:“你就打算穿这身去?”
秦向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官服,顿时会意:“下官愚钝,这就回去换……”
“不必了。”崔翊晨从屏风上取下一套早已准备好的鸦青色暗纹缎袍,“我这套也是临时让韦刺史去成衣铺子借来的。据说昌乐坊里的那些欢娱场所,穿得太寒酸连门都不好意思进去。”
两人一路往昌乐坊行去,街市渐渐热闹起来,时不时传出猜拳行令的喧闹声。“这里是杭州富人们寻乐之地,不止青楼,酒肆茶馆赌坊都有。有的店专做盐商生意,有的多揽丝绸客,也算是生意人讯息交换中心。”秦向正说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商搂着歌姬的纤腰醉醺醺走来,差点撞上,他急急让开,被那女子浓重的脂粉香熏得连打两个喷嚏。
转过鼓楼,就是昌乐坊,彩楼林立现于眼前。各家都挂着喜庆的灯笼,有挂红灯笼的,还有挂琉璃灯的。崔翊晨前后环顾一圈,粗粗一数,周围就有四五家颇气派的青楼。“公子,咱们……您看去哪家?”秦向看着结结巴巴问道。
崔翊晨眯眼打量着:“你看呢?哪家合适?”
“醉仙楼进出的人最多,”秦向指着最左边那家,“但多是商贾客。”
崔翊晨摇摇头,目光移向正对自己那家,“凝春阁如何?”
这时恰好几个锦衣少年醉醺醺从凝春阁出来,面红耳赤,嘴兀自嘟囔着胡话。秦向皱眉:“怕里面多是酒客。”
崔翊晨颌首,突然注意到最右侧一家“沁芳楼”。门面不如其他几家张扬,但朱漆描金的门楼上悬着的是十二连珠琉璃灯,门口还挂着“琴棋书画”的木牌。
“就这家了。”崔翊晨整了整衣领读着木牌上的字:“琴棋书画!读书人应会来此处,姑娘们想必也与众不同。”
走到门前,却见一个龟奴刚拦住了几个衣着略显寒酸的书生:“几位相公,今儿雅间都订满了……”这边话还没说完,他转头看见崔翊晨二人走近,立刻堆起笑迎上来:“二位爷,头一回来?我来带路,我来带路,这边儿请……”说着掀起厚重的棉帘。
崔翊晨跟着进去时,身后被拦住的那个书生愤懑地嘟囔:“这狗腿子龟公,只敬罗衣不敬人!”
两人踏入沁芳楼,迎面扑来一阵暖香,堂内四角摆着鎏金熏笼,银丝炭烧得正旺,与外头春寒料峭恍若两个世界。这里不见长安常见的胡姬,姑娘们穿着考究的夹棉刺绣锦袄,宾客三三两两,或听曲或饮酒,处处可闻吴侬软语的丝竹唱曲声。他环顾四周,试图揣想当年谢谨桓与张舟川会在此间如何取乐,却发现自己对这等风月场所实在陌生,竟无从想象。
“你去把管事的叫来。”他低声对秦向道。
不多时。秦向引着位体态婀娜的妇人过来,那妇人裹着件狐裘滚边的锦缎比甲,脸上敷着时兴的“飞霞妆”,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走起路来腰肢轻摇,偏生脸透着股蜡像般的僵色,叫人辨不清年岁。
“这位是沁芳楼的苏嬷嬷。”秦向介绍道。
崔翊晨开门见山:“劳烦嬷嬷将店里二十六七到三十五六的姑娘都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