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过,谢品言已立在老宅厅中。因为两家本是兄弟,谢家老宅和谢品言家的宅子相似处颇多。譬如厅内楹联都是同一幅。现在龟裂楹联“东山雾隐”四字上已被缠上了白布,阿福正往香案上铺素锦。忽闻门环响动,沈晴提着一盒子的贡品来了。
“苦诚法师说辰时三刻便到。”他一进来便高声说道。见阿福已在布置佛堂,沈晴也开始忙碌,从博古架中取下鎏金香炉端正摆在倒置的牌位前,然后放置贡品。
谢品言走了过来,沈晴又道:“小舅舅,我只找到两个原谢府的壮仆,我怕不够,其中一个说会带弟弟来。”
“好吧,他们何时会到,有否带拆屋工具。”谢品言摸了摸牌位,“谢谨桓”三个漆金字还是他昨晚刚写的。
“嗯。应该比僧人晚到两三刻,工具之事我都吩咐过了。”
辰时三刻,九袭僧袍迤逦转过坊墙准时到了谢宅,谢品言矗立门边恭迎,沈晴介绍为首的黑袍僧人便是苦诚法师。
“这法师,好生年轻。”谢品言心道,他原以为谢家交好已久的医僧是位老者,却不想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面容清俊,若不是光洁顶门上的剃度戒疤看似旧疤,倒像仍在埋首科举的书生。他身后八位褐袍老僧明显年长不少,最高龄一位僧人走在中间,白眉及腮,法相庄严。僧众低眉敛目,目不斜视穿过厅堂,木鱼声混着铁引磬响声参差不齐似藏着某种韵律。
谢品言行合十礼目送僧人们鱼贯入宅,不知怎地,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哪里不对,又一下子说不出来。
九名僧人到了前厅即摆开法器和蒲团。苦诚法师立于倒置的灵位前,手中鎏金锡杖轻叩青砖,杖头九环震颤如珠落玉盘。白眉老僧垂首敲响引磬,众僧人开始跪坐蒲团,低吟“地藏经”。谢品言抱拳立于前厅门口,冷眼瞧了会僧人诵经,此时阿福急急进来报:“少爷,沈少爷请的伙计来了。”
“我出去看看。”一旁的沈晴听闻,忙和阿福又去门口接人。
未几,他就带着三个壮仆立于院中,谢品言看了一眼这几人带的工具,暗暗摇头,这些撬棍,铁镐均锈迹斑斑,刃口也钝,也就能铲铲青苔,“这些家什怎么拆得了梁柱?”
“仓促间只寻得这些….”沈晴踹了踹歪斜的木夯,榫头处“吱呀”作响,“去年秋天发大水漫了库房,好些器械后来都锈了。”
“那就先试试吧。阿福你带路。”谢品言说道,众人拔道去了书屋。
谢谨桓的遗体,发现那日晚上就被谢品言,沈晴和阿福,一起搬到了闺阁楼上,书屋现在是一片雷击后椽柱倾颓的模样。谢品言让仆人在门外等,自己撩起袍角跨过正厅门槛查看,朽木门槛应声断裂。进得屋内,今次是白日便看得格外清楚——多处屋顶已经漏空能见天日,除了西厢杂物库房,塾厅,东厢谢谨桓旧榻和书桌上都散有各种褪色诗笺和书籍,还有些小不值钱的摆件。
他走了一圈,退出屋子,同沈晴说:“我们从东厢开始,逐屋搜捡。阿福,你将我们搜出的书册和摆件,全部放至闺楼底厢。”又转头对三个家丁喝道:“我们搜检书屋时,你们不许入内。未查过的地方更不能擅动。待搜检完毕我们会告知你们,方能进入拆屋。听懂没?”三个家丁连忙点头。
尽管谢品言和沈晴查得很细,不过书屋毕竟只剩些杂物,没到午饭时间,二人便搜捡完了全部屋子。沈晴和阿福就将东西搬至闺楼。谢品言则在书屋旁监督工人拆屋。
看了一会儿,他便皱起眉头,这三个粗使仆役应以前也没做过类似活计,胡乱敲打梁柱,豁口的铁钎在朽木上刮出刺耳声响。没过多久,他们用的铁镐,夯杵已断了两把,还有一个家丁生锈的铁锹不知怎地被卡在墙缝里拔不出来。谢品言的脸色已微显愠容,三人中年长的那个汉子见状连忙抹汗赔笑:“谢公子,这伙计……”
此时沈晴提着几个食盒跨过瓦砾堆,走到谢品言身边,问道:“干得怎么样了?我家送来了一堆食盒,其中斋饭已给师父们送去了,这些是我们吃的。”
谢品言蹙眉道:“你自己看看。”
沈晴看这一地狼藉,也颇为歉疚:“小舅舅,那你说该……”
“你给他们一吊钱,叫他们自己去市集买称手的工具再来干活。”谢品言一甩袖子转身几乎不想看这几个仆役,心知他们根本就是为了赚这工钱,撒谎自己能干这活才来的,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过三刻,这三个仆役再入院时,不但扛着新缎的铁镐撬棍,身后还跟着两名精壮汉子。年长的家丁挠挠头后颈,对谢品言弯腰行礼道:“谢公子,我们想了想,我们活是干得真不怎么样。这俩是铁匠铺的伙计,他们干这活熟,就让他们和我们一块儿干吧。他们说工钱不贵。”说罢,他转头和新来的那两个精壮汉子示意,那俩汉子连声说不贵,不贵。年长汉子转头又问沈晴,“沈少爷,能先给个午饭吃,行不?”
谢品言有些无奈,他本想这事自家熟人做完就算了,谁知道还是让外人进来了。但人既已经来了,也只能如此。
新来的两个汉子果然是熟手,他们领头干活快了不少。暮色将近时,五个汉子几乎已将书屋拆光,只是拆得满地狼藉,各式木梁,木板和雕花窗棂,横七竖八,凌乱堆在书屋前的空地上,有些还被戳进了离空地很近的泥潭里。谢品言踢开脚边半截门档子,边看边皱眉:“晴儿,你说这些废木料怎么办好?”
“小舅舅莫急,“沈晴正数着给这几个仆役的工钱,闻言抬头笑道。”等用晚膳时,我们再商量吧,” 说着他将铜钱塞进其中一个铁匠伙计黧黑的手心,笑着道,“今日我们能把这破屋子全拆了,已是万幸。”
“好吧,那我们再检查下,仔细瞅瞅他们拆下的东西里,有无须带走的。如无有,就回前厅去看那班和尚们法事做得怎么样了。”谢品言环顾四周道。
五人走后,三人继续在书屋原址查看,那两个铁匠忽又折返。皮肤黑的那个兴冲冲对谢品言说:“公子,我们在外面遇到附近一些穷邻居,说你们家书屋盖的时候,他们来看过,用的都是不错的木料,现在你们都拆了,若废木料用不上,他们可以搬走去盖猪圈。再不行,晒晒干以后可以当柴火烧嘛。我看你们刚才也纠结这些东西怎么处理,这不刚好嘛?”
谢品言心知,越来越多外人进老宅不是好事,毕竟闺阁还藏着一具尸体呢。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把尾巴扫掉,不过好在他自己全程盯着,便说:“好,不过至多只能进来三个人,同他们讲,那些废木头,无论好坏,统统都搬走,不要他们钱。别好的木头搬走,差的还堆在这里,乱糟糟的,我们以后还得再找人清理。”
“好好好,我去和他们说。”那两个铁匠又殷勤的答应。
谢品言示意沈晴一起跟出去看看,压低嗓子吩咐道:“你随他们去看看,面相和善讲话客气可以进来。面相不好的别放进来”。沈晴点点头。
不一会,沈晴领着三个汉子进来,年岁都不小了,虽说是湖州城里人,衣着打扮与农人无异,看来确是做劳苦活计为生的穷人。这三人有带着绳子的,有带铁丝的,还推了两辆独轮车。谢品言想,他们倒也周到,工具齐全,今日若把这些废木料搬干净也好。
残阳斜照下,这三个人干活麻利,绑的绑,推的推,一个时辰不到,除了戳到泥潭里那些木料,其他木头几乎被搬了个干净。沈晴见这三人打算推走地上最后一捆木料,上前挡住去路:“哎,我说你们不能就那么走了,泥潭里还有好些废木头,刚才你们不是答应无论好坏统统搬走么?”
谢品言一旁点头:“嗯,这些陷在泥里的木头也得得清了,这样往后你家可以恢复池塘。”他转头对三个汉子说,“你们若言而无信,我们就把铁匠叫来,你们方才搬的那些木头就算送他们了。”
三个汉子相互看了眼,年长的连忙打圆场道:“搬搬搬,公子莫急,答应的自然做好。”那年轻唤作阿四的矮壮汉子,便率先走到泥潭旁攥着麻绳套扎插在泥浆里的那些木料。这活其实也不难,无非力气比捆扎平地上的木料更累些,更脏些。不一会儿,三人身上便都沾满泥点。
未几,只剩下不多几根木料还在泥里,沈晴在一旁说:“算了,天不早了,你们把长的木料拽出来就行了,短的别管了。”
忽地那个叫阿四的汉子"咦"了一声:"祁哥,这根椽子看着挺细的怎的恁般沉?"他黧黑的膀子绷紧如弓弦,麻绳在朽木上勒出寸许深痕。年长的叫祁哥的汉子啐了口唾沫:"定是勾着池底沉石了,换三股绳!"三人试了不同发力角度,最后终于把木头拉出来,不,应该说提拽了起来。
此时夕阳已落山,黄昏最后的光芒也是灰黄色,众人并未带灯,周遭人和物都蒙着一种混沌不清的感觉。谢品言走到这几个汉子旁,发现三人从咕咚冒泡的腐泥里踉跄拽出的这根椽木,椽尾竟拖着团模糊的黑影,像是挂着什么东西。他忙道:“咦,这木头尾部好像有什么?你们拉得小心一点。”。
汉子们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拉着,不过如此拉动速度变慢,木尾部原本挂着的有重物反而掉了下去。木椽头部微微翘了翘。谢品言问:“是不是什么东西又掉进泥潭了?”
“嗯,像是块石头。现在轻了不少。”祁哥说道。
“可我瞧着尾巴上还挂着什么啊,慢点,慢点拉。”谢品言盯着木头说。
昏黄光晕下,那根木椽连同后面被挂着的东西被提到了眼前。谢品言终于看清后面的东西,激灵得汗毛竖起——竟然又是一具尸体,尸身皮肤如同被鞣皱的褐色皮纸,面皮紧贴头骨也皮革化,十指如枯枝搬蜷曲,眼窝处凹陷成两个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