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透谢府书房,越窑青瓷盏里茶汤泛起涟漪,崔翊晨坐在茶案前轻品一口,和谢品言讲自己问询过吴家娘子后的结论:“你看,我们已经问遍了谢家和原吴家的人,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你堂兄想“外出闯荡,建功立业”这八个字。难道你堂兄当真曾见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或事,满腔雄心壮志,铁了心要离开江南?”
谢品言揭开茶盏盖吹散茶沫:“是啊,怪就怪在此处,”他抿了一口,“我堂兄平生最远不过到过杭州城。而且,呆得也不久,也就在官学读了不到一年的圣贤书。莫说建功立业,连秋闱都未曾下场……“
“这难道不是蹊跷处?”崔翊晨截住话头,屈指叩哦了叩案几,“若鲁夫人所言非虚,我能感觉到他俩当年分离的时候明明就是情意绵绵的小情侣,而不到一年时间,你堂兄回来后就判若两人,狠心弃她而去。”他移动着茶盏示意,盏底在案几上拖出蜿蜒水痕,“原本一个温润守礼的世家子,从杭州回来便似换了个人,抗父命,负红颜,倒像是……“他忽然顿住,斟酌了一下用词,还是说了出来,“中了邪一般。”
“啪!“谢品言将茶盏往案上一搁:“不,他变成这样,总有蛛丝马迹,明日我想再去他那间书屋,再仔仔细细搜罗一遍他留下的东西,便是地缝礼的纸屑也要篦出来看看。”
“那我明日启程去杭州州学查探。”崔翊晨霍然起身,自袖中摸出錾着‘监察’字样鱼符在烛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芒:“他当年在杭州应有不少同窗好友或者相熟之人,总该有人记得他当年的异状。”
谢品言按住他袖角抬手让崔翊晨坐下:“好,不过,且慢。”他顿了顿,转头道:“阿福,拿纸笔来。我帮你修书一封给韦刺史,虽说你拍出监察御史身份,韦刺史定会买账,不过我堂兄之事还没眉目,不能和旁人尽讲实话。另外我还要在湖州耽搁些时日,也需向韦刺史告假。”
崔翊晨看谢品言开始写信,忽然嗫嚅道:‘品言,那王心楠主仆……”
“她们怎么了?”谢品言顾自低头写信。
“她若要去市集玩,你要跟着,她会乱闯迷路。嗯......不要给她喝酒。还有......”
“她,她,她......你若那么不放心不如直接把她带去杭州,不是原说她就是要去杭州寻亲吗?”谢品言抬头笑道。
“我之前也那么提过,她说她那个亲戚许久没见过,只知道名讳,即便到了杭州怕也需花不少时间来找人。所以......”
“所以你放心去杭州,我帮你好好伺候你的小祖宗,不,你的小娘子。每日三餐必不会短少她,街巷坊市必盯着,不让她自个儿去溜达把人丢了,行了吧?”谢品言把写好的信笺放入信壳,递于崔翊晨。
崔翊晨微微脸红:“你知道就好。”
晨雾未散,崔翊晨已策马离开了湖州城。檐角的铜锣尚凝着霜花,谢品言刚用完早膳,忽闻院门铜环“咚咚”作响。
“少爷,表少爷来了。”阿福呵着白气掀开书房帘子,后面的人正是着靛青棉袍的沈晴。
“晴儿,你今儿来得这般早?”他往炭盆里添了块松炭,示意沈晴坐下,“是问你舅舅的案子吧,现仍没更多眉目,我已经让翊晨帮我去杭州查了……”
“小舅舅,今日来不为这件事。沈晴搓着手落座。”
“那你是……”谢品言示意阿福给沈晴倒茶。
“自从知道舅舅出事后,母亲就没好好睡着觉过,难得睡去个把时辰,也会惊惧而醒,说梦见舅舅在砖墙夹缝中不停挠,身上落满石灰,十指全在流血。”沈晴接过阿福的茶又道,“你也说现下无法马上查出杀我舅舅的凶手,他无辜枉死,不知何时入土为安。我母亲想……是不是请些师父来先给舅舅做场法事?所以特地让我来问问小舅舅的意思。”
“不行,你们若是请一班和尚来做法事,不等于把你舅舅去世的事,给广而告之吗?”谢品言马上想到这案子还没报官呢,警觉的问:“不对,你们别已经把这事儿传出去了吧?”
沈晴喉结滚动,说话略显吞吐:“倒非刻意泄露……舅舅的事我母亲思虑过重,原本身体就不好,现下更病重了,于是昨儿被来给母亲诊病的苦诚法师瞧端倪来。”
“苦诚法师?这是什么人?”谢品言立刻问道。
“他是仙云寺的高僧。”似乎怕谢品言做恶意联想,沈晴急于解释:“小舅舅,苦诚法师是好人,与我家来往好些年了,这两年母亲就是靠他定期免费诊病维持着,不但母亲,外祖父晚年他就是常客,德行有口皆碑,绝对是信得过的。”
谢品言瞪了沈晴一眼:“即便是方外之人,焉知不会走漏风声?”
“那如何是好?”沈晴垂头道,“母亲这几日时常神思恍惚,法师一问便尽数吐露诉苦……”他说道长辑,“事已至此,还请小舅舅拿个主意。”
炭盆里松果爆出火星,谢品言紧锁眉头踱了几步,沉默半响后道:“你们既已说出口了,那便听我安排。法事可以做,去老宅前厅做。现在前厅放着那堆上次竺参军来搜检出的字画器物,午膳后,我们将这些东西全部搬走,存到你母亲闺楼的底厢。金银细软,你先都带回家去。” 他又强调道:“晴儿,你与那些僧人讲,他们只能在前厅,不得去其他屋舍,尤其是你舅舅的书屋。”
日影西斜时,谢品言立在老宅闺阁门口,青灰砖地上投出三人细长的影子,见阿福正将最后一卷书搬进闺阁底厢,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身旁的沈晴说:“晴儿,明日法事,若有邻人之类问起,你便说是为你外祖父做阴寿。”他转身比划道,“做法事须放牌位,切记把你舅舅名字朝里放,不要让旁人看到。”他忽地加重语气,“另外你且去与苦诚法师言明,明日来做法事的师父,须是找那种口风紧的。”
“小舅舅,记下了。”沈晴躬身应诺。
“还有,”谢品言摩挲着闺阁漆皮剥落的外墙又道,“你明日去寻两三个壮汉来。嗯,最好是旧日你外祖父府里的壮仆,要嘴严,力气足的。”
“小舅舅你要这样的仆人作甚?”沈晴抱着装细软的盒子问道。
“我需再去你舅舅那书屋搜检一遍。不过那屋子经了雷击,塌了一堵墙,好几处椽子已见裂痕,现在是危房。”谢品言指着远处的书屋道,“所以我想明日搜净一处,就拆一处,务求片纸线索都不错漏。” 他回头朝沈晴叹了口气:“我的元正假已到期,虽让崔翊晨去和杭州韦刺史延假,也不可能无限长,须尽快查出你舅舅的死因,否则这种陈年凶案交到衙门手里,就更没希望了。”
午时三刻,银丝面在青瓷碗立腾着热气,王心楠箸尖拨弄着面汤里的冬笋片,眼风不住往门外瞟。
谢品言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与翊晨昨夜商议有点急事须赴杭,他清早便动身了,走得急,未来得及与王小姐道别。”
“谁……谁要和他道别。”王心楠耳尖泛红,装作无所谓地四周望,将厅堂楹联念了出来,“东山雾隐虎贲踏江淮雪,淝水潮生龙骧卷建邺云——这说的是谢公子家祖上的功业吧。”
谢品言颌首笑道:“王小姐原来还懂经史,失敬失敬。”
“谢公子既为南朝大族之后,怎地也像刚来江南?”
“我五岁时父亲去长安做官,一直在北方长大,否则怎与崔翊晨做同窗?哎,我们这些南朝旧族,早已是昨日黄花,怎比你那位崔公子,五姓七望钟鸣鼎食三百年,簪缨至今不绝……”谢品言笑着叹息。
“谢公子,崔公子与我只是……只是陌路相助……”王心楠脸更红了。
“你不知道他现在的监察御史只是丁忧时夺情起复的临时职位,他丁忧前是尚书省左司郎中品级更高……”谢品言舀了一勺蟹黄羹,笑眯眯地说。
“他从未同我讲过他官职。连御史之事也都是谢公子你在讲。”
“哦,真的?哈哈,估计堂堂御史给你赶车,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讲吧。”谢品言大笑,“既然他不说,我再和你说些他家的事,你这位崔公子乃博陵崔氏二房嫡脉,其母出自范阳卢氏。”他蘸茶汤在案桌上写了个“崔”字,“贞观六年高士廉修撰氏族志时,他那脉崔氏可是压着皇室,把太宗皇帝都气着了。如此显赫门第,过完年都二十四了竟然没娶亲,甚至连定亲的都没有,也是长安各世家里绝无仅有的了……”
“谢公子,我们不提他了。”王心楠打断了谢品言的八卦热情,“您讲些南朝旧族在本朝的趣事吧,除了去长安为官的,可有去东北,西北为官的?”
谢品言怔了怔,道:“我五岁随家父去长安,家中也就和京畿周围的南朝旧族有来往,你说去东北,西北为官的南朝旧族,还真不清楚。”
谢品言看王心楠不感兴趣崔翊晨的事,便缺了继续八卦的兴致。不过明日他的确有很多事要做,还是得预先交代清楚:“王小姐,我明日可能一整日都要忙,就在隔一条街的谢家老宅。午膳我找个厨娘帮你来做饭?晚膳你和海棠同来谢家老宅用膳,可好?”
“哦,不必劳烦,我们自会打点午膳。酉时去老宅便是。”王心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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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