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夫人刚走,燕来阁的侍女就在门口轻敲提示客人,然后走了进来。崔翊晨走进一看,那侍女端了一个盘子放在案桌上——里面是装着透花糍的四个青瓷葵口碟。他这才想起自己定雅间,原本是备了一桌午膳要宴客的,这些只是餐前点。崔翊晨便对王心楠说:“鲁夫人那么快就走了,看来得我们两个得把订好的席面吃了。”
“这哪吃的掉啊?”王心楠倚着雕花槛窗,一边说一边探头朝窗外望:"你瞧你瞧,街上有卖胡饼的摊儿,有卖炙羊肉的摊儿......"她忽地回眸,琥珀眸子闪着星星,咧嘴道,“还有各种式样的糖水摊儿。我们去街上吃罢。”
“不行。这类市井小贩卖的吃食多沾尘秽,不干净。”崔翊晨非常坚决。
王心楠撅起嘴巴瞪了他一眼,别过头继续往楼下苕溪旁的小街张望,一只小脚轻轻踢着桌脚——一副不随她意,她就不肯走,也不肯吃饭,更不理他的架势。
崔翊晨心知她又使小孩子性子,道:“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鲁夫人说的良平坊那个茶馆,那边应有和这类酒楼雅座不同的吃食卖。”
王心楠还是不回头。崔翊晨只能继续哄: “嗯......去良平坊的路上,会有很多好玩的铺子,你来的时候不是喜欢竹雀儿么?那种摊儿肯定还有,或许……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你没见过的铺子,要不要去看看?若你有喜欢的,我买给你,怎么样?”
王心楠迟疑了一下,回头笑靥生花:“当真?”
“嗯,当真,跟我走便是。”崔翊晨吁了口气,让她先迈开步再说。
虽是冬日,正午的闹市街巷,还是暖意融融,崔翊晨看着走前面东张西望好奇的嫩黄袄少女,忽地轻笑:“方才你那通胡搅蛮缠的歪理,没想到让鲁夫人松了口,开始我都担心她什么都不愿说。“
“你才胡搅蛮缠。“王心楠猛的转头,挑起峨眉,得意的说,“分明是句句在理,鲁夫人都说我说得对!”
“你不会还想和我吵架吧?”崔翊晨问。
“不吵了!”王心楠做了个鬼脸,奔奔跳跳跑到前面一个糖面人摊跟前去,她又走不动路了——几个大草靶子上,插满了各式精致的面人儿。王心楠仰头看着,问摊主:“这簪花仕女的糖人,瞳仁是胡椒粒吗!"
崔翊晨也走上前去,看着身边的少女一如既往如此喜欢市井小玩意儿,他叹了口气,对摊主说:“老板,麻烦把这个簪花仕女,这个虎头帽娃娃,嗯,还有那个戴幞头的,都包了起来。”
“戴幞头的面人?那不像你吗?”王心楠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有那么丑吗?”
摊主呵着冻红的手取下三个糖面人递给了崔翊晨。崔翊晨多加了他一个铜钱。王心楠在一边惦着脚两眼放光:“这些......这些是给我的吗?”
“嗯。奖励你今日帮了我的忙,不过你若要这几个糖面人,得答应我两件事。”崔翊晨举高糖面人道。
“什么事?”
“等会儿见到鲁夫人那个家丁,你不许打岔胡说八道,若再误事就不好了。另外,”崔翊晨顿了顿,又笑着说,“你现在不许舔糖面人,我们要先去吃饭。”
“哎,你说的是三件事:不许胡说八道,不许舔面人,还有要先去吃饭。对不对,这不是两件啊。”王心楠扳着手指头,撇撇嘴说道。
“你管它几件,你答不答应。”崔翊晨把糖面人在王心楠面前晃了晃。
"知道啦,知道啦!"王心楠抢过崔翊晨手里的糖面人,跑到了前面。崔翊晨看着少女雀跃的身影,觉得好笑,她每次都目标清晰,几秒前还气鼓鼓,几秒后若得偿所愿就毫无阴霾快乐得不得了。
待到了茶楼,崔翊晨到二楼找了处离炭盆近的桌子坐下,王心楠一路举着糖面人,那只雪白的小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先上两碗黍米藕粉羹。一碟胶牙饧."崔翊晨抬头对小二说,又对王心楠说:“胶牙饧才是元正应景的吃食,和糖面人一样甜,你若想吃甜食,就吃胶牙饧吧。黍米藕粉羹,上了可以捧着暖暖手。小二,你菜单再给我看看。“崔翊晨低头翻看一遍,道:“来两碗虾鳝面。“
未几小二端上了两碗热面,王心楠一摸碗壁道:“面太烫了。”
“那你先喝黍米藕粉羹吧。”崔翊晨从筷筒里拿出两只调羹,给了王心楠一只。
“这位,可是封舟,封公子。”一个裹褐色棉袍的矮胖中年男子匆匆走上楼,往这桌看了一眼,就径直走到桌边作揖。
“正是。”崔翊晨起身还礼。坐在他对面的王心楠一看有客到,连忙拭干净嘴角藕粉羹的残迹,抱着三个糖面人挪到了崔翊晨身侧的座位上。
“小的石楚生,您叫我石头吧,以前是鲁夫人娘家吴府的家丁。听我家夫人说,您好像想打听什么事儿?”
崔翊晨展袖引他落座,招呼小二给他沏茶:“鲁夫人应该已和你说了吧。我是谢谨桓公子的表弟。”
褐袍男子点点头。
看着小二沏茶的茶汤腾起薄雾,崔翊晨试探问道:“你知道,我表兄早年离乡。他离乡之前,就是十年前,天后长安四年的正月初三,那日晚上,贵府可有人夜探谢家?”
“您问这个,可别是隔了十年,还想去官府告我们吧。”石楚生双手抱着刚泡好的茶暖手,抬头看崔翊晨,他刚才应是一路小跑来的,有点冻着,鼻子微微抽搐。
“当然不会,我只是想知道那日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崔翊晨淡淡一笑。
“那可说好了啊。”石楚生低头看了下茶盏,略微沉默了一回儿,讲道——
“我家小姐和谢家公子以前的事儿,您应该也听说了吧。那年小姐回来后,饭也不吃,就是闷声哭,当时老爷吩咐我和阿弟守在她屋门口,就怕小姐寻短见。过了亥时两刻,丫鬟出来说小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和阿弟就在门口闲聊。我们都挺生气的,觉得肯定是谢家公子对我家小姐始乱终弃,她才会那么伤心。我便说要去向谢家公子讨个说法,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对我家小姐。我阿弟说人家根本不会给我们这种家丁说话的机会。我说那就爬墙啊,爬进去质问他。他笑我胖,说我这样的胖子根本爬不上谢家的围墙。我便说,你那么瘦也不见得爬的上。他说那就同我打个赌,他肯定能爬得上!我们就以第二天请吃酒为赌注……”石头讪笑着边说边比划起来。
王心楠正一手拿碟子,一手拿起一块胶牙饧放嘴里,一听胖人瘦人的赌注,扑哧一笑,呛到了气管,又把饧块吐回了碟子。崔翊晨碰了碰少女的胳膊说:“别噎着。要不打包回家慢慢吃。”转头又问:“那你阿弟后来真的去爬谢家的墙了?”
“嗯,真去了。他那日后来是一瘸一拐跑着回来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压根就没进宅子,刚跳下墙头上就被巡夜更夫,章老头看到了。那老头儿认识他,举着灯笼在围墙外破锣嗓子叫了起来。搞得他只能一溜烟又翻墙翻回来跑路,一不小心还崴了脚。”说到这里,石头顿了顿,话里带着无奈,“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光彩,万一谢家丢了什么,我阿弟会被误会成贼,所以,我们后面也没敢张扬。公子您怎么知道这事儿的,是谢家说的?”
“嗯,更夫后来把此事报知了谢家,谢家人说家里没有什么财物缺失,便没对吴家追究。”崔翊晨身子往前倾了倾,轻轻问道:“只是,令弟后来可曾讲过他那晚在爬上墙头时,瞧见什么了吗?”
石楚生搓着皲裂的手背,咧着黄牙笑道:“那夯货仗着自己精瘦,一晚上翻进去翻出来除了砸坏了谢家几块瓦片,屁事没干成,最后还躲着更夫的铜锣抱头鼠窜,能看到些啥啊。我们后来就忙着吵这赌注算谁赢。我说你根本没和谢家公子说上半句话,怎么算赢?他偏说已经翻过墙了,哪怕啥都没干成,也要我请他吃酒……”
王心楠一旁又咯咯笑了起来,崔翊晨看了一眼,继续问:“那你弟弟现在哪里?”
“跟着我家,不,是吴家少爷,就是我家夫人的兄长,在扬州做买卖。封公子你也知道,自老爷太太都去世后,原来家里的仆人不是跟着少爷就是跟着小姐,都散了。”石楚生老实不客气拿起碟子里一块胶牙饧放嘴里嚼了起来,边吃边讲道:“不过,按理讲我原来的少东家,元正后要回湖州祭祖走亲戚的,我弟弟也会跟着回来。具体啥时候我也说不好……”他忽然压低嗓门,“封公子,您是想......找他?”
崔翊晨点点头,摸出几个铜钱推了过去:“嗯,等令弟回来,劳烦你往谢二老爷府上报个信。”
“可谢家老宅不早就没人住了吗……”石楚生挠了挠头。
“我说的不是我表兄家的老宅子。是谢二老爷,指谢谨桓堂弟谢谨伦府上。和我表兄家原来的宅子隔了条街。是座新扫洒好的宅子,你届时去附近一问便知。”见石楚生满脸困惑,崔翊晨仔细讲道。
“哦,您说的是西街那空了快二十年的宅子?以前虽空着,每年过元正总能见谢家仆人进去打扫。”石头恍然大悟道。
“正是。”崔翊晨点点头,“那宅子现在门口有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写着谢宅两字。”
石楚生把点头哈腰:“行行,那小的先告退了。”他把铜钱放入袖中,转头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又是表弟又是堂弟,绕得我头都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