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翊晨一直在窗棂旁看着门外动静,待谢品言回来了,便把仆人床上的苇席抽起覆在了谢谨桓尸首上,"品言,我们先去用晚膳。只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剑柄指指地上的尸首道:"饭后我们得把你堂兄尸首转移到一个相对隐秘的地方。不能就这儿放着。"
谢品言摇摇头:“这老宅就是平常大户人家的宅子,哪有什么隐秘的屋子?东西厢房和前厅我们下午搜检遗产,竺参军都到过了。若是族人来闹,他们声称我们隐匿了物品,可能还会去那几间屋子。”
“小舅舅,要不把大舅舅搬到母亲原来住的闺阁二楼去?外人通常不会去闺阁。”沈晴在边上提议。
“嗯,我和妹妹屋里,一起的床铺幔帐都在,就让弟弟先睡那边吧。”谢谨仙说着,蹲下来摸着盖尸身的苇席,又开始流泪。
谢品言和崔翊晨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阿福拿了一支蜡烛给沈晴,两处光源,一前一后,众人离开了书斋。行到半路,崔翊晨忽然想起王心楠主仆还在谢品言的家里,连忙问道:“品言,你宅子里今日有雇老妈子做晚膳吗?”
“没有啊,今日她们也在自己家过节呢。”
“那糟了,王心楠她们现在应该饿着肚子呢。”崔翊晨急急抱拳和谢家人告辞道:“诸位,我这里先告辞了,谢品言宅子还有两位朋友等我回去。”说着转头对沈晴说:“沈晴我得先走了,等会儿饭后你帮小舅舅搬遗体吧,对了,杂物房有个搬载车能拿来用。”
沈晴点点头,把手上的烛台递给崔翊晨:“好,崔公子拿着这,走路方便。”
夜色已漫过坊墙,崔翊晨一路疾步走回到谢品言的宅子,靴子外满是谢家老宅花园的湿泥,靴子里也湿透。乌头门掩虚着,檐角灯笼在朔风中晃出满地碎影,崔翊晨有些狐疑,他和谢品言出门的时候,明明已是关好门的,只是怕王心楠有急事找他们,没有挂锁,他还特意带了开门的钥片。但现在,门明显已经开过了。
走进宅子,前厅博山炉余温尚存,不见半个人影。他又疾步走到王心楠主仆住的西厢房,门掩虚着,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崔翊晨心下越发担心,也顾不得男女之防,直接推开西厢房门,拉开外厅的湘妃竹帘,径直走进王心楠寝房,床上幔帐低垂。崔翊晨蹙眉喊道:“王小姐......”无人应答,他只能直接用剑鞘挑开幔帐,烛光一照,还是空无一人。
正忧心如焚中,崔翊晨忽听到陶瓮落地的闷响声,这声音不在西厢房,而是别的屋子,听声音不远,他绕到西厢房后一看,不远处有个庑房亮着灯。他轻轻走到庑房旁,找了窗子往里看,却猝不及防看到一窗暖光——粉衣少女正爬上灶台取挂在梁上的腊肉,粉粉的小脸与他隔窗打了个照面。
“吓死我了。”王心楠慌忙把手支墙上,手上的肉咕噜噜滚到了窗沿。海棠从蒸腾的雾气里探出头,手中木勺还滴着琥珀色的酱汁:“崔公子可算回来了。”
崔翊晨走进屋,摸着后颈讪笑:“你们…这是在做菜?本想......本想带你们出去吃的。这样更好。给我留饭了没?”
“没有。”王心楠噘着嘴,捡起窗边的腊肉,背过身咚咚的切了起来。
“别听她的。我们是在做饭,谢公子的元正庖厨倒是阔气,不止蔬果,鱼和肉都有。”海棠掀开蒸盖,一股鲜香漫出来:“我们在炖鲫鱼汤呢,小姐腊肉切好了没?拿来我蒸。”
王心楠依旧不理崔翊晨,切好的腊肉洒了少许葱花,递给了海棠。
海棠一边往灶里放柴火,一边对崔翊晨说:“你一直不来,方才雨那么大,小姐去门口张望了四五回……“
“海棠!”王心楠倏地红了耳尖,轻喊了一声,抬头看到崔翊晨也在看着她,慌忙背过身。
崔翊晨心下这才明了,原来大门掩虚是她冒着大雨去门口等了他好几回,此时王心楠的裙裾下摆和靴子,同自己的一样湿透。
青瓷碗中的鲫鱼汤腾起袅袅热气,海棠给崔翊晨盛了一碗,崔翊晨看着王心楠,她还是不抬头看自己,顾自扒着腊肉。
“你们……”崔翊晨轻轻试探地问:“就不好奇我为何迟归?”
“是啊,为什么那么晚回来?”海棠倒大大咧咧问起来,她又盛了一碗鱼汤,小心剔出鱼肉里的刺。
“讲与你们听也无妨,你们是过客,不过莫说出去。下午我们在谢家大伯的老宅……”崔翊晨压低嗓音,“发现了他儿子,就是谢品言堂哥的尸首?”
“当真?尸体?”王心楠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烛火跃动的光,“我……能去看看么?”
“你当发现的是湖州闹市坊巷的面人?闺阁小娘子看什么尸体。”看王心楠又露出熟悉的孩子般好奇眼神,崔翊晨就觉得啼笑皆非,那可是尸体啊,“他堂兄那是很多年前的干尸,不似刚死之人,很可怖的。谢品言已经验过了,是遭人重击后脑而亡的。所以,我急着赶回来要和你们商量个事。”
“什么事?”海棠挑好鱼刺,把鱼汤递给了王心楠。
“我和品言估计还会在湖州留些日子来查这个案子。”崔翊晨夹了一箸腊肉,那肉片被王心楠切得厚薄适中大小匀称,刀工甚好,“你看要不我明天就把你们送回到杭州,那你们可以去找亲戚。这样也不耽误你们的正事。 ”
“不要!”王心楠回答得直截了当还撅起了嘴,刚喝过鱼汤的小嘴唇湿漉漉粉嘟嘟甚是可爱。
“哎,你不是都不怎么搭理我吗?我早点送你走,你应该开心才对。”崔翊晨放下竹箸,调侃王心楠。
“我,我那个亲戚很久没见过面了,所以……”王心楠答得期期艾艾,被身边的海棠打断话头:“崔公子,我家小姐要寻的那个亲戚,我们只知名讳,好多年不见了,即便我们到了杭州,怕也要找好多天……”
“噢……原来是怕我把你丢到钱塘门就不管了,那可能真会流落街头哦。”崔翊晨得意地看着王心楠,也喝起了鱼汤。眼前的女孩,看着有时逞点能,耍点小脾气,真遇到事儿能感觉到她有点依赖自己,从苏州初见,她一口答应跟自己走就是如此。
烛花在青瓷灯盏上爆出细碎金芒,王心楠低头扒着几粒胭脂米,崔翊晨看到她耳尖又有点发红,心知她是面皮薄,羞于直接央求自己,更是觉得好玩,便轻轻一拍桌子道:“好,既然在苏州客栈时就说过要护你周全,崔某人自会送佛送到西。只是……”
崔翊晨想了想忽然正色道:“你们在湖州也人生地不熟,女孩子家外出也不安全。这几日就呆在谢品言家中,若觉得无事可干,我可以让他找几卷杂书给你们看。哎,你识字么?”
“当然,只是这也很闷啊。”王心楠绣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案几的雕花腿。
“好吧,若想去市坊玩和我说,我让阿福陪着你们一起。现在还是元正节里,若是顾自玩,街上鱼龙混杂,人走丢了,我这几日岂不白干了。”崔翊晨看少女一脸无奈的样子,又退了一步。
“阿福?我和他根本不熟,成日叫人跟着……”这一说王心楠更不满意,皱眉嘟囔起来。
“可在这儿,你和谁都不熟啊。我也就比阿福多认识你一日而已?”崔翊晨笑着夹了一箸鱼肉。
“你……”王心楠放下筷子不吃了,侧过头。
崔翊晨也不知王心楠是不是真生气了,不过看着她侧颈雪白脖子上乌墨般挽起的云鬓,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嗯,这样吧,明日我要去问给个讯息,若确定了后日我能带你出去玩,也算你帮我一个忙。”
王心楠一听终于抬头笑了。
入夜,待谢品言一回来,崔翊晨就去他书房找他商量。
“品言,按你堂姐所说,吴家小娘子是初三来访,她自己初六回娘家时你大伯已找了你堂哥两日。如此推断,吴家小娘子可能是最后见你堂哥的人之一。”崔翊晨指尖蘸着茶水,在紫檀案几上画出几个圈圈,“再加上,晚上她家家丁还来翻你大伯家的围墙,很可能进过你大伯家。你不觉得她应该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这我当然想过。”谢品言站了起来,背过身踱了几步路,朝崔翊晨说道,“不过我们怎么去问她?别忘了这事还未报官,甚至她有没嫌疑都说不好。按年纪讲,她应早出阁了。你我若不表露官职又不说清邀请的目的,直接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找她,就是私会外男?她怎肯出来?”
"所以要借谢家女眷的名义邀她出来!"崔翊晨指节轻扣案几,"你请令姊给她递帖,只说谢谨桓长安来的表弟想携未婚妻元正拜访她..."
谢品言笑了起来,回坐到椅子上:"你扮谨桓的表弟?可你哪来的未婚妻?你未婚妻不是刚死不久吗?噢,莫不是你要王小姐假扮......"
“要不怎么办?”崔翊晨打断了好友的话头。
“没什么,挺好的,挺好的。”谢品言一边喝茶一边低头轻笑。
“什么挺好的,我在帮你查杀你堂哥的凶手唉,你不感激我?等办完你的事我就送她回杭州亲戚家了。”崔翊晨急急的解释道。
“不用和我解释,不用和我解释。”谢品言抬起头,摆摆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我帮你去和我堂姐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