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扶你母亲去外间歇息。”谢品言蹙眉吩咐道。
谢谨仙捂着胸泪如泉涌,虽被沈晴搀扶着往外间走,却一步一回头看着那具尸体,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晴扶着母亲坐在仆人房的柏木榻上,虽那张榻子已然满是灰尘,此时此刻众人也顾不了很多。
谢品言也坐到了她身边,也待她平复了一些,轻声问道:“阿姊,你确定他就是堂哥谢谨桓?”
谢谨仙本默默抽泣,闻言抬头道:“嗯,小伦,你哥哥这中衣非寻常丝绸或麻布面料,是上等吴绫。他这衣裳左衽的......"她枯指在空中虚划,"领缘内里有个金线绣的‘桓’字,是那年元正他从杭州回湖州时,我特意缝了给他的,当时一共缝了两件。”说着,一双手掌相互攥紧,大滴泪水顺着法令纹滚落,人边说,边有些发抖:“我刚才看了针脚,就知道我为他做的。”
崔翊晨走回了夯土墙旁,低头仔细看了看尸体被扯开的已经发黄的中衣,转过头朝谢品言点了点头。
谢品言叹了口气,也走到了尸体前面,皱眉沉默半响,示意阿福过来把烛台抬高,转头对崔翊晨说:“翊晨,来搭把手,我们还是先请我堂兄出来罢。”说着开始徒手扒尸体上剩余的残泥。
沈晴见状连忙也从外屋也走了进来,还从地上杂物中找了个铁锹。不一会儿,三人撬开最后几块夯土,将直立嵌在墙中的尸首缓缓扶出平躺在青砖上。
骤雨仍然砸在坍墙缺口上。雨点不时溅进来。谢品言示意阿福半蹲着举烛台,自己蹲下来,细细查看尸体。
“你在这里验尸?”崔翊晨问。
“嗯。翊晨,你过来,帮我一起让他翻个身。”谢品言仔细看了尸体正面后,说道。
风干的人体体重很轻,只是翻身时需要小心不能将遗体碰坏了。翻看尸体背面后,没一会儿谢品言就二指压住颅骨一处凹陷,道:"他后脑枕骨轻微凹陷,应是钝器击打所致。"他指尖沿骨缝游移三寸,"此处骨裂后颅内积血,被击打之人初时还有意识,半日一日内会猝死。"
“那么说你堂兄是死于谋杀?”崔翊晨的惊叫,一声惊雷碾过,他随谢品言视线附身细看,剑穗扫过青砖缝隙,旋即抬头问:"既是谋杀,我们可要报官?"
谢品言摇摇头:"还是元正节中,州府封印未开,衙役怕是还在吃春盘呢。"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尸体的衣服,道:"更紧要的是,堂兄看来被害多年,凶手必还逍遥法外——若此刻去衙门敲登闻鼓,可能会惊动真凶,销毁余证,逃至他地..."
他站起身看向柏木榻,问道:"阿姊最后见谨桓哥是何时?"
谢谨仙哑声道:“十年前初二家宴......”说着,又捂胸不停流泪。
“家宴中他行为举止可正常?”崔翊晨一旁追问。
“没什么不对,就是席间父亲问起他读书的事,弟弟说科举太难太慢,想要外出闯荡...”妇人抽泣道。
"闯荡?"谢品言叹了口气,"可他分明至死都未离开江南。"烛光在他眉弓投下阴影,"年轻人这般好高骛远..."
"是啊,父亲当日也这般训他!"谢谨仙揪住襟口道,"说谢家儿郎当效仿你在长安考取功名..."
崔翊晨剑鞘轻叩青砖打断了话头:"沈夫人,令弟可曾说要去何处闯荡?"
"只说要去洛阳长安这样的大地方寻个出路。"谢品仙浑浊的瞳孔映着烛火,停住抽泣,"我那天连忙岔开话头,弟弟还是兀自讲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洛阳长安见闻,后来父亲摔了酒盏..."
谢品言走回到仆人屋,将烛台搁在柏木榻沿:"阿姊可知哥哥失踪是何时?"
谢谨仙枯指绞着帐幔流苏:"十年前的初六清晨我带了些点心去娘家看父亲弟弟时......"她陷入回忆顿了顿,又道,"听说父亲已派了三拨人去寻弟弟好两天了..."
崔翊晨插问:"令弟可曾与人结怨?"
"谨桓平日为人性情最是温和..."老妇人突然抓住旁边谢品言的手腕,"小时候不是在书房读书..."她浑浊的瞳孔映着烛火晃动,"便是在后院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哪有仇怨。"
谢品言点点头,起身踱了几步,忽然环顾四周,回头问:"这书斋自他失踪后...可有人进出?"
"没有,弟弟不见后,父亲就锁了书斋..."她忽然指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竹林,"只是后来有些仆人,看主子不在了,就想在书斋旁的菜畦种菘菜!"
崔翊晨抱着剑好奇问:"种菜?"
"嗯,就是种菜,这边原本不是旁边就是池塘么,取水方便..."谢谨仙轻拍榻沿,道:"听说发现的时候这些人把书斋前那片蔷薇花都掘了...父亲后来就辞退了那几个人,连杂物房的锁都换了鱼钥。"
谢品言若有所思问道:"那换锁之前,书斋钥匙除了谨桓哥,其他人都需登记取用吧。"
“说是那么说。不过这书斋以前的门钥匙不少仆人有。若弟弟不住那里,甚至不关门。你们也看到,这屋子除了书架子桌子凳子之类也没什么值钱的,杂物房更是堆满了仆人们花园干活的器具,哪可能每次干活都登记。”谢谨仙忽然想起什么,道:“以前用那把锁,是那种最普通的铁铺通货...拿去开我家杂物房都行。”
“这麻烦了,等于这里谁都能进。”崔翊晨在一旁摇摇头。
谢品言站起来,背手沉默踱步,绕了一个圈后,他道:“谨桓哥还是应该在大宅内遇害。这老宅子正门有小厮值守,若在外遇害,如何运尸进来?"”
"小舅舅不知,这宅子还有道后门..."沈晴指尖穿透雨幕指向坍墙,"就在原来池塘后面那堵围墙上!"
谢谨仙点点头:"父亲和我们姐妹自是不走此门,但花匠运草木、仆妇倒泔水倒常会走后门..."
“也就是说,这宅子后门的钥匙以前也很多仆人有?”崔翊晨打断问。
“嗯,究竟是去拿了库房正式钥匙,还是有人私配过,我也不清楚,只记得以前仆人的确时常会从这扇门进出。”谢谨仙想了想,又补充道:“换过书斋钥匙后不久,父亲把后门的钥匙也换了,他担心辞退的那几个家丁记仇偷偷进来。”
谢品言叹了口气,抬眸望向坍墙缺口:"如此说来,谨桓哥也可能是在外遇害的。整个谢宅,你们都出嫁了,若只有我伯父一位主家人,他根本看守不过来。贼人如趁夜经后门运尸入宅,再砌入墙,住前院的主人根本不会知道..."
窗外暴雨渐弱,崔翊晨望着窗棂外细密的雨幕道:"沈夫人,令弟回湖州那几日,可曾见过外人?"
" 那时我也不是日日回娘家..."谢谨仙想了想道,"应该与几个读书时的同窗有往来吧。"
崔翊晨马上追问道:"你可还记得名姓?"
"他那些同窗的名字我真的说不好......"她喉头滚了滚,"倒是初三那日,听说吴家小娘子来寻过他,后来哭着走的"
"吴家?"谢品言抬头问。
"是西市绢帛商的幺女,原本她家住得离这里很近。"老妇人枯指抚过榻沿雕花,"谨桓和附近几家邻居的一些小孩儿,儿时常在这院子里捉迷藏......"她停了半响,浑浊的瞳孔映着烛火,忽然说道,"有人说谨桓还赠过她支金簪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不是青梅竹马,情窦初开么?”崔翊晨道。
"不止是情窦初开,送过簪子又惹人家哭着回去..."谢品言冷笑一声打断话头,"倒像是坊间传奇里的神女有情襄王无意的风流债。"
谢谨仙有点尬尴,说:“应该没有吧,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只是她家只能算略有钱的商贾之家,她兄长读书也不行,我父亲一心想给弟弟许一门官家小姐,从未想和她家有多来往。那次弟弟回湖州,我也问他有没中意的小姐,可以帮他去提亲,弟弟也没提到她,甚至说还不想成亲。我也就没有问下去了。“
“小儿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人家只是不告诉你们罢了。不过如此看来,令弟当年应是和吴家小姐讲了些惹她生气的话,是令弟移情别恋了么......”崔翊晨道。
“这我当真不知,不过那日晚上,吴家有个家丁爬过这里的围墙,被看更的发现,叫了一声,狼狈的跑了呢。这是后来家里与更夫相熟的昌伯告诉我的。也不知道他想来干嘛。”谢谨仙回忆道。
“昌伯是谁?”谢品言问。
“是谨桓自小的贴身老仆啊。谨伦你可能忘了。”
“贴身老仆?那他应对谨桓兄之事所知最多吧,现在人在何处?”崔翊晨追问道。
谢谨仙摇摇头道:“谨桓失踪后,家中的仆人都逐渐都辞了,他大概四五年前也离开了老宅。听说这几年靠在外地打零工为生。去年爹去世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帮忙办后事。其他时候碰不到人,自然也不联系了。你若要问他在何处,我还真不知。”
雨势已微,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男人的喊声"夫人、少爷——",声线穿透坍墙缺口。
“是我家老仆何伯。”谢谨仙站起身来。
“你先莫动,我出去看看。”谢品言疾步走出门,把门掩上,循着刚才苍老男声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喊道:“是何伯吗?”,
“是我,谢二老爷。我给你们备了饭食?”何伯看到了谢品言,他穿着蓑衣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两个竹编食盒立在竹林小径口。
"何伯你不用过来了,且回去在前厅候着,我们会过来用膳的。"谢品言轻呼了口气,朝何伯摆摆手。
“哎,好的。”看着何伯点点头。已经回头走了一段,谢品言回到了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