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率领滕军渡过泸江,长途跋涉来到京都,已过大寒节气,再过几天便是春节。京都各司衙许多官员都已休假。百姓们采购年货,走亲访友,张灯结彩,街头巷尾弥漫着浓郁的春节氛围。
为避人耳目,全军在城郊安营扎寨。京都的气候比落丘冷,寒风凛冽刺骨,像刀一样将皮肤划裂。
刚下过一场大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许负将密信封上蜜蜡,递于何震道:“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与宗正,周昕章大人。”
“诺。”何震转身离去。
青鸟匆匆进帐曰:“都督,人来了。”
只见青鸟身后跟着一个人影。只见那人身披黑狐绒披风,面部用缦纱遮挡。
许负将客人领至里屋落座。拿出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将酒盏斟满。
客人摘下缦纱与帽檐,露出一张十分精致妩媚的女子面容。细腻皮肤透着健康的麦色,一双勾魂夺魄眼,眼尾上挑,沁着一抹闪烁跳跃的深蓝,妖艳魅惑,神秘性感。五官立体,绛朱色双唇好似那猪肝血尚未化开,膻腥浓烈。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之美,像一只深山中的灵狐。
“白玛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许负道。
三年以前,许负随突吉出征回到西兀。突吉重登骨兀王座,留许负在山中住了些天。她除了收青鸟作侍从之外,还收了一个属下。
那天许负走进死囚牢狱中,在最角落的一间看见了白玛。
当时白玛蜷缩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衣衫褴褛,身上瘦得全是骨头。她已经好几天没吃饭,饿晕过去。
“她是突托的女儿。突托已死,明日他的族亲也要被处决。原先也是位公主,可惜了。”狱卒摇摇头说。
“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吧!”身旁一妇人苦苦哀求道:“她是无辜的。”
......
狱卒随后将白玛和其他两名少女,带到许负面前。
许负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们之中有谁愿意帮我做一件事,便可以免去明日的死刑。”
“但是这件事很危险,也可能会死。你将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又杀机四伏,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
“大人,我愿意。”白玛站出来道。
白玛想都没想就站出来了。她从小胆子就大,这从天而降的生机她不能错失。无非都是死,为什么不搏一把呢。对于她这样的死刑犯来说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才十一岁,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不死就行,大人也说了可能会死就是还有一线生机,也许她走运呢。
“你可想好了,此事若是办不成,我一样会要你的命。”许负道。
“白玛一定全力以赴,报效大人。”
“好,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
......
许负回去路上正思索怎么跟突吉王说。现在突吉对他二弟突托可谓是恨之入骨。突托在他被滕军抓捕后不但没有去设法营救,居然趁他之危,篡权当了大王。
这世上从不乏锦上添花之人,雪中送炭之人少之又少,亲情亦如此。怎能不让人寒心呢。突吉弑杀突托后,下令抓捕突托全家处斩。白玛是突托亲生女儿,让突吉赦免她,谈何容易。就算是梁朝大臣也不能干涉骨兀族内政。
她正想着,一妇人华衣冠服,身后跟着婢女,迎面走来。
“莫姑娘!”
听到熟悉的语调,许负抬眸,迟疑片刻道:“......阿珍姐。”
“莫姑娘,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听大王说大梁来了贵宾,没想到竟是你。”
许负用骨兀语说:“你怎会在王宫中?”
妇人略带羞赧:“我是突吉的夫人。”
什么,王后?
许负的思绪回到她上山的第二年。那个冬天异常寒冷,厚厚的积雪将云台山覆盖。
莫负背着竹篓去山里采松针、砍柴。冬季山里食物匮乏,山户们会采集松针咀嚼或是用其煮水喝,补充能量。
她下山时,脚被什么东西拌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她回头一看,是冻僵的人手。莫负连忙将覆盖的积雪拂去,只见一妇人昏倒在雪地中,手脚都被冻伤。
清云观戒律森严,莫负不便把她带回去,于是将这位妇人安置在一山户陈大家中。陈大一家淳朴老实,逢年过节都会去清云观烧香请符,便与莫负认识了。他儿子在县城王老爷家做家丁,家中空置着一间屋子。
莫负在屋内点起碳火,用暖袋帮她热敷,熬驱寒汤药。妇人昏睡了两天后渐渐苏醒。
这妇人并不会说中原话,唧唧吱吱地说了一阵。听得莫负云里雾里,只好画图给她看。
莫负在枯黄的树叶上画了一个女人,交给妇人,后又手指着她。
妇人明白过来,指着自己说:“阿珍。”
“阿珍?”
“阿珍。”
莫负又手指向自己,慢慢道:“莫-姑-娘。”
“莫-姑-娘”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阿珍身体渐渐好转。她的双腿差点被冻坏,莫负时常给她带来治病汤药,陈大夫妇也对她十分友善,吃得饱穿得暖。
她与莫姑娘都是通过画图交流。莫姑娘还让她在画旁标出骨兀文,借此机会竟熟练了骨兀语。莫负逐渐了解她的情况。
阿珍是骨兀族,她与丈夫新婚不久被邑娄族追杀。她与侍女交换了衣服,趁夜逃离。谁知路上又遇到埋伏,她与丈夫走散了。马儿在途中陷入泥潭,她只得徒步前行。云台山云深雾绕,重峦叠嶂,阿珍并不熟悉地形,在山中迷路,又累又饿,便昏倒过去。
西兀北部与云台山接壤,冬季云台山大雪封山,连猎户都闭门不出。阿珍应该是骨兀贵族,逃难至此。这天寒地冻若是冒然下山,怕她身体禁不住。于是莫负让阿珍好好养身体,等待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时下山不迟。
后来,阿珍身体痊愈后常跟着莫负在山中行走,在附近捡些干柴什么的,帮陈大嫂做些家务。
春分过后,山上积雪开始融化,迤逦的小径清晰可见。陈大哥牵着牛送阿珍下山。她衣兜里揣满了陈大嫂做的干粮和水囊。
临别时,阿珍热泪盈眶,她用骨兀语说:“感谢莫姑娘,陈大哥,陈大嫂的救命之恩,否则阿珍早已命丧九泉。来日一定好好报答各位恩公。”
莫负用骨兀语回:“阿珍姐,祝你一路平安,早日与夫君团聚。下山后一直往南走便是西兀边境,保重!”
阿珍坐在牛背上,越走越远,从许负眼里消失......
许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雍容华丽的王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珍回到西兀后,有差人带着金币银两去云台山找寻过他们,却无功而返。陈大一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清云观也是闭门谢客状态。阿珍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王后将许负领进自己王府中。
“莫姑娘,虽然久别多年,但是阿珍将恩公的相貌铭刻在心。没想到能再次相逢,真是太好了。这吃穿用度是否有缺的,我在命人补齐。”
“谢王后,卑职真实姓名叫许负,因为当时在山中修行,不便泄露身份请王后见谅。卑职现是落丘城总督卫,王后可以如此称呼卑职。”
“好,许都督。”
许负双膝下跪道:“王后,卑职有一要事还请王后帮忙。”
王后急忙扶起许负道:“恩公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负将白玛一事告知王后。
王后道:“恩公放心,此事我去与大王说。他一定会准予的。”
......
第二天一大早,狱卒就来了,将白玛带去了王后洞府。
王后道:“白玛,做我的义女,你可愿意?”
认王后为母,便脱离原生家族,不用处刑。
“白玛愿意。”白玛俯身叩首。
“此次是许大人为你求情,日后你就为她做事,切记尽心尽力,安守本分。”
白玛用匕首将手腕划破,鲜血落进酒碗中,侍从又将黑狗血、黑羊血混入其中,三种血混做一团,再放入蛊虫,此为立誓。
“白玛誓死效忠许大人,尽心竭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接着她将酒一饮而尽。
“若违此誓,吾当暴毙而亡!”
……
后来,白玛就被养在王宫中。王后为她请了老师,教导音乐、舞蹈、狩猎、礼仪等,衣食住行均参照公主标准。
......
“许大人。”白玛低下头道。
许负端起酒盏:“这杯酒敬白玛姑娘。”说着她将酒一饮而尽。
白玛含笑,端起盏,用衣袂掩面,将酒饮下。
“白玛姑娘,真是比许某想象中还要完美,美艳倾城,世间无双。”
“许大人谬赞了。”
二人对坐,又饮酒些许。
青鸟走进来道:“大人,时候不早了,要送白玛姑娘回了,再晚夜路不好走。”
“许大人,属下就此别过,他日再见。”白玛叩首。
看着白玛离去的身影,孤独孓立。许负一时无语哽咽,心中却有一丝不忍。她其实和白玛谈不上熟络,这应该是她俩第二回见面。
“白玛姑娘,”
“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白玛回过头。
“此事完成之后,你便自由了,解药会有人带给你。”
白玛含笑道:“谢大人。”
白玛至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静,云淡风轻。
她表现出来的素质大大超乎了许负的预期。许负却高兴不起来。越完美的事物,她的处境就越是危险。
在白玛离开的那一刻,许负真的很想叫住她,放她自由。可是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如果现在放弃,那自己多年苦心筹谋就功亏一篑了。
她希望白玛能活着。
然而,战争就会有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