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施陵,卓彦县。
清桐寺。
农历十五的庙会热闹非凡,除了能进香祈福献祭贡品外,僧人还为商人提供了售卖吃食、饮品、器物等的场所,香客可在此采买。寺庙西侧更有说书、戏曲、杂技等。
一耍江湖把式的人吞刀吐火,引得观者纷纷拍手叫好。
其中一俏丽女子特别捧场,慷慨地打赏了些碎银,打赏完又兴奋到边上去挨着小童们看傀儡戏,看得津津有味的。
隔了一会儿。
她倏然回头,垫脚找人。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望来,他着一袭暗金玄衣,玉簪半绾长发,面容华贵。
四目相对,那双漆黑凤眸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虞辛棠登时把傀儡戏抛之脑后,费劲地逆着人群挤到秦君泽身边,秦君泽也朝她而来,隔着行人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一把,将女子护在身侧。
之后他听女子小声抱怨:
“你别到处乱跑,一会儿走丢了。”
秦君泽:“……嗯。”
又道:“此处委实喧闹拥挤,可要换一个地方?”
现在自他们离开惹月山已有五日。
回程不似来时那般急迫,他们走走停停,听闻此处有庙会甚至留下来游玩一日。
这五日里秦君泽又恢复了“正常”,好像完全遗忘了那次的亲吻,一点没为难虞辛棠。
渐渐地,虞辛棠脑中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
两人相安无事。
这时。一行人踉跄,险些撞到虞辛棠,秦君泽抬臂挡了一下,行人最后撞到了他的手臂。
秦君泽蹙起眉,那威严模样令行人战战兢兢不断致歉。
这位爷之前住的是大别墅,工作在顶楼大办公室,上下班由低调奢华的豪车接送,乘的是总裁专梯,此刻身处在这样喧杂的环境定然极其不高兴,连唇都严肃地抿了起来。
虞辛棠体贴回应道:“好,我们换一个清净点的地方。”
黄墙红瓦,百年榕树屹立在庭院中,旁边两口石缸内锦鲤嬉戏于略枯萎的睡莲叶下。
竹竿勾着写有字迹的红色布条往榕树上挂,挂好后,竹竿递往下一人手里,挨个系物祈愿。
虞辛棠身处一众年轻男女中,一个小僧弥朝她递来红布条。
她有些迟疑,没接过,反而对秦君泽道:“这里似乎也并不安静,再换一个地方?”
“我觉得安静。”
秦君泽说着,替虞辛棠接过红布。
提笔良久,虞辛棠竟觉无从下手。
而早就写好了的秦君泽耐心地等她,他的那块红布上墨迹都干了,摊在长案之上,似乎不介意被别人瞧见。可虞辛棠本着尊重他人**的原则,目不斜视,未看一眼。
深吸一口气,她凝神落笔,写完后开心地道:
“好啦,我们去挂起来吧!”
秦君泽缓慢地念了一遍她写的内容:
“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接着他抬眼赞赏般道:“辛棠真是心系苍生、心系百姓啊。”
“那是那是,我可是……”
自夸的话未说完。
因虞辛棠发现面前的男人眼里不仅毫无笑意,反而泛着丝丝凉意。
“噗嗤。”
一女子掩唇发笑。
道:“此处求的是姻缘,姑娘真是不解风情,白白让人家公子等你良久。”
哦,原来是求姻缘的。
虞辛棠变得磕巴,“我、我们不知这是求姻缘的。”求姻缘不该去月老庙吗?这清桐寺凑什么热闹。
女子是个大胆的,无视秦君泽通身凌厉的气势,瞧了一眼他写下的字迹,又发笑。
“姑娘说的不对。你不知,可这位公子却知,他写的可不就是儿女私情这档子事。”
虞辛棠猛然看了秦君泽一眼。
而后仓皇垂首。
她小声道:“我写错了,那便不挂上树了。”
女子见生得顶好看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埋首的心上人看,而他那木鱼疙瘩一般的心上人只用手指不安揉着布条,浑然不觉。她眼珠一转,朝小僧弥道:“嗳,那小和尚,你没听到这位女施主说写错了吗?快快再给女施主一条新的。”
杏眼瞪圆,如狸猫受惊。
虞辛棠摆手,“多谢姑娘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那女子似过年塞红包的热情亲戚,“拿着,拿着,快些拿着!”
被逼无奈,虞辛棠只能重新。
不过这次她没有那么坦荡了,提着笔,语气扭捏对秦君泽道:“你别看我,转过去。”
“我不看你。”
虞辛棠不动。
“好,依你,我转便是。”
等男人慢悠悠背过身,负手而立,虞辛棠才快速写下一行字。
片刻后。
竹竿探枝,红底黑墨的布条被高挂,寺内含着清寂檀香的风一吹,墨绿树冠上无数殷红布条飞舞。
虞辛棠收回视线,“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吧。”
秦君泽煞有介事抬手,示意虞辛棠先行,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然而等虞辛棠一迈步,他的目光就精准落在人群中一毫不起眼的男人身上。他看了一眼榕树,使了一个眼神,男人顿时心领神会。
回顾往昔,虞辛棠似乎从未像这般闲暇过,什么都不用去想,跟着秦君泽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两人如挚友一般。
松川滩上,岩石上的水流如珍珠反射光芒,秦君泽端坐于树荫下抚琴,如画中仙人。
而虞辛棠则挽着裤腿、拿着尖锐木棍,和纪羡一起叉鱼。
州阳崇楼登高望远,水天一色,才子佳人吟诗作对。
楼里赏景最佳的包厢里,虞辛棠头都不抬地扒拉碗里饭菜。秦君泽见她耳侧发丝总被吹到唇边,索性关上窗户,拿起玉箸为她添了几块当地出名的烤鸡,虞辛棠含糊道谢,大快朵颐,最后扶着肚子离去。
店役收拾残筵,见窗牖紧闭,直叹:怪哉,辜负好大风光。
寻幽探壑,访古寻踪。
虞辛棠被秦君泽牵着过溪涧、又煮泉烹茶。幽静之处只余山水,她的心也随之变得明净澄澈,有次甚至伴着晚霞躺在烤暖的石头上睡到星辰满天。
无忧无虑,自在从容,虞辛棠从未如此轻松过。
一路相伴,虞辛棠还发现了秦君泽很多曾经未知的一面,他擅乐理,连摘下一片叶子都能吹出小调,还擅丹青,画了好几幅他们出游的图,最夸张的是他还会——画糖人!
彼时他一脸矜贵淡漠的拿着糖勺立在摊前作画,不疾不徐。
当一只肚子鼓鼓、憨态可掬的动物绘出后,老板问,“这模样怪异至极,是何东西?”
秦君泽手一顿。
虞辛棠赶紧道:“这可是几亿年前的史前生物地球霸主,唤作恐龙,放眼世间唯有我家公子才会画呢!”
那只恐龙被她稀罕地拿着走了一路,有些化了才被她吃掉。
嚼着地球霸主的脑袋,她问秦君泽为什么会画糖人。
秦君泽:“我五岁那年,某天,同桌拿着一个糖人到我面前炫耀,并承诺第二天也为我带一个,可他违背了诺言。我很生气,回家立刻让管家找人教我做糖人。”
五岁,同桌。
还是作为一个小豆丁读幼稚园的时期。
有点好笑。虞辛棠以为他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该请教师在家单独教学的,没想到他也曾和一群小朋友在幼儿园教室里排排坐,甚至因为小同桌没给自己带糖人,就气呼呼跑回家闹着要学做糖人。
虞辛棠:“后来呢?”
“诚如你所见,后来我学会了。”
“不是。我想问的是,你和你的同桌后来呢?”
他静默一瞬。
“我连续十二天带了自己做的十二生肖去学校,他奇怪的哭了。”
虞辛棠:“……”
糖人事件后,虞辛棠偶尔会不轻易打探秦君泽小时候的事情,大致得知他从小就缺乏同理心,偏执,有强迫症,拥有超强的秩序感,是一个去任何群体都能当老大的霸道小孩。
重门洞开,车马辚辚。
沧澜城三字出现在城门之上。
执兵戍卒早接到消息,使得贵人所乘车马畅通无阻。
虞辛棠唇边的笑意消散,小脸沉静,不知在想什么,耳上的明月珰随着马车晃动,未过多久,明月珰止。
紧接着苏木的声音响起,“将军,到了。”
到了。
她倏然有种踏空感。
虞辛棠按下起身的秦君泽,在他略微诧异的眼神里道:“不是要装病吗?我先下去。”
她踩着凳子下马车,还做了一个秦君泽途中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伸手扶人。苏木默不作声收回手,退到一边。撩帘而出的秦君泽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白,他羽睫动了动,轻轻把手放在虞辛棠掌心。
前来恭迎者以歧川孟信为首,见状,众人神情复杂。
一道尖细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
“可是秦将军回来了?”
一众下人回避,连歧川孟信都退到了两侧。
走出了一个头发花白鹰钩鼻的老者,着暗紫团花袍,佩玉锵然,后跟两名恭敬弯腰的扈从,皮笑肉不笑,苍老的面容里透着阴狠。
歧川朝秦君泽行了一个礼,介绍道:
“将军,这位是天子近侍张文德张公公,奉陛下旨意请将军回京述职面陈战况。”
一袭竹纹白衣的年轻将军朝张文德笑了一下,青丝披肩,阔袖与白色发带翻飞,看着像一位病弱的贵公子,而不是令匈奴谈之色变、统领西北的大将军。
秦君泽:“在下被奸人所害中毒,险些丧命,求药途中亦是危险重重,去后倏忽月余,让公公久等了。”
“将军之遭遇,歧孟两位大人已同老奴说过了,我观将军面色着实不好,正巧,宫中圣手刘太医也来了,不如让刘太医为将军把把脉?”
孟信粗声粗气道:“张公公真是好手段,来了这么多些天,我等还不知您把刘太医都带来了,也没好生招待刘太医一番,让旁人知晓了,怕不是要说我西北军故意怠慢宫中太医。”
秦君泽刚要说话,却似是嗓子不适,咳嗽了数声。
孟信脸上伤疤狞恶,“张公公,您瞧瞧,我家将军都被你气成这样了。”
“咳咳,孟信,住口……”秦君泽竭力调整紊乱的呼吸,“张公公一心为本将军着想,你以为公公是什么心怀鬼胎别有用心之人吗?实在无礼,来人啊!把这个冒犯天子近侍的蠢东西拉下去重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孟信很快被拖走,遥遥还能听其鬼叫,“将军!将军!卑职冤枉啊,您就饶了卑职吧将军!”
秦君泽沉下面色,“冤枉?真是不知悔改,再加十军棍!”
说完,他又咳嗽起来。
虞辛棠明知他这是在演戏,可他这副连肺都要咳出来的模样同样令她揪心,她情不自禁上前,抚了抚他的背部,为他顺气。
然后她被大力推开,连退了几步。
血丝布满凤眸,男人紧皱的眉头有些厌恶,“好大的胆子,谁准你碰本将军。”
苏木扶了虞辛棠一把,急忙道:“抱歉将军,是属下想着您身边都是男子,找了个丫头伺候您,谁知这丫头居然这般鲁莽!请将军责罚!”
虞辛棠眨了眨眼睛,也惊怕地屈膝行礼,“请将军责罚。”
一声叹息后。
“罢了,念你也是初犯,便不计较了。苏木,你把人带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秦君泽又对张又德道:“左右皆樗栎,顽钝难驭,公公见笑了。”
张又德似笑非笑。
虞辛棠跟在苏木身后,听张又德扯着尖细嗓子道:
“老奴都看到了,的确是劳将军费心了,依老奴之见还是速让刘太医为您把脉医治才好,”老太监绵里藏针,“毕竟将军早被西北百姓奉为战神,甚至建庙塑像,供奉香火,您可要保重身子啊,请吧——”
这老狗真是来者不善。
虞辛棠如此想到,为装病的秦君泽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