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公子让属下告诉姑娘明日下山,请姑娘做好准备。”苏木道。
虞辛棠愣了下,“他呢?”
“有关巫娅背后的指使者,公子察觉到了一些端倪,遂再往其宅验之。”
虞辛棠出房门时还很忐忑,唯恐和秦君泽碰见,可他却提前离开了,两人又没见着。她心里并无太多窃喜与轻快,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正常一点!
而后顶着苏木有些奇怪的目光,领着纪羡出去了。
“姐姐我们要去何处?”
“去辞别。”
竹楼前青枝绿叶,显得分外葱蔚洇润。
虞辛棠立于篱笆外,心里有些感慨,这估计是此生最后一次踏足低游坡了。她推开半掩的院门,入内,踏着青石板往前,尤记得初次见面晋五拿着小锄头脸埋进泥土里的模样。
眼下亦有个少年蹲在地上锄草。
虞辛棠惊讶道:“拾欢?”
少年微微侧首,用眼尾扫了她一眼,复又继续手上的活儿。
虞辛棠看了一眼竹楼紧闭的门,“晋五不在吗?”
拾欢不语,只是一味铲草,浑身散发着哀怨不爽的气息。
这是嫂嫂不愿,赖在这里为嫂嫂干活刷好感?
虞辛棠挪动脚步,和纪羡挨得很近,才敢问拾欢,“是不是你嫂嫂不领你的情,故以此求其垂怜?”
锄头失了准头,铲死了一株草药。
拾欢倍感不虞,拎着锄头起身,恶狠狠道:“她才不是我嫂嫂,拾颂都要死了,再敢胡说别怪我不客气!”
“你兄长又要死?”虞辛棠狐疑道。
“你那是何表情?他毒害圣女,伪造手谕,搅乱选拔,桩桩件件够他死个好几回了。”
“是圣女派人把你兄长抓回去了吗?”
“不,是阿瑾。她替他掩盖了逃狱一事,偷偷将他送回牢中,只当没发生过。”拾欢冷笑,“烦人精,一天到晚就知道给阿瑾找麻烦!”
原来是圣女的女儿巫瑾出手相助了。
拾欢曾言,巫瑾迟钝貌丑,为两兄弟不喜。他们甚至为了逃避成为巫瑾的夫婿,另找了“巫真仪”,想令巫瑾在灵庙比试中失败。
现事情败露,巫瑾当知晓拾颂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何还愿助他?
虞辛棠猜测道:“莫非巫瑾对你兄长有男女之情?”
拾欢脸拉得比驴还长,“不是让你别说胡话吗!你懂什么?先遇到巫瑾的人是我,她该心悦的人也是我,鸠占鹊巢的是拾颂。如今他犯下滔天大罪,索修索奇和圣女不知道会多厌恶他呢,他拿什么同我争?”
争什么?
巫瑾?
不是在争晋五吗?!
虞辛棠费解道:“你同你兄长不是在争晋五吗?”
“是啊。”
“……还争巫瑾?”
拾欢理所当然,“自然。”
这对双胞胎是上辈子的仇人投胎而来的吗?
幼时,兄长屡见弟弟陷入危厄而熟视无睹。长大后,弟弟展开报复,弑兄夺嫂不说,连对兄长芳心暗许之人亦想抢夺过来。
有点过于畸形了。
虞辛棠蓦然发问,“你对你兄长所谋之事一清二楚,花车游街更是同你兄长一道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何事发后你兄长入水牢受重刑,而你却安然无恙?”
拾欢瞳芒为之一收。
虞辛棠看到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是你兄长给你打了掩护?”
“住口!”
隐衷陡然被道破,他怒而大吼。
双目充血青筋乍起的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蹲在地上看蚂蚱的纪羡身形一动,骤然出现在虞辛棠和拾欢中间,潋滟的桃花眼冷凝一片,同拾欢对视着。气氛剑拔弩张。
此时,“嘎吱”一声,竹楼大门开了。
“苏姑娘?”屋内人唤道。
拾欢气势顿然收敛,转过身,后面似有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摇晃,“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邀功般道:“院中杂草我快锄完了,楼里头可还有用得着我之处?”
不说还好,一说晋五就看到了他足边铲断的草药,心疼不已道:“这草药是我冒着性命之危于悬崖峭壁采回的,好不容易长这么大,你将它铲了?!”
拾欢急忙解释,并保证晚些会去采一株一模一样的回来。
可晋五不愿再听,请虞辛棠和纪羡进屋后,“嘭”的将门又关上了。
门扉可见屋外身影。
少年举起手,似欲敲门,顿了顿,还是放下了。
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肩膀,缓缓回身,坐于门口廊边。
满室药草清香。
晋五撩起衣袖为客人倒茶,肩背清瘦,如松如竹。
虞辛棠接过茶,提醒道:“拾欢心性无常,勿要轻信。”
“他就这德行,若让苏姑娘不高兴了,在下替他向你道歉。”
见晋五不仅不以为意,甚至还替拾欢说好话,虞辛棠忍不住直言,“这小子昨日还说照顾你一辈子,今日又打起了圣女之女巫瑾的主意,三心二意,你可别上当。”
晋五听后欲言又止。
虞辛棠:“怎了?”
咬了咬唇,晋五下定决心坦白,“抱歉苏姑娘,其实在下就是巫瑾。”
虞辛棠闻之愕然,目睁口噤。
搞了半天居然是同一个人!还以为他们在搞基,好大一场乌龙!难怪晋五对巫灵内部之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良久,虞辛棠才道:“怪不得。你和这两人真是命中注定。”又问,“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巫瑾发愁,“在下志在行医救人,本不愿卷入圣女之争,可……唉,我同圣女虽为母女,但所谋屡异,情同冰炭。”
她神情有些沉痛,“可如今为救拾颂,也只能向她妥协了。”语顿,“实不相瞒,拾颂是我枕边人,纵他有意隐瞒,其秉性我亦曾察觉一二,只是还是未料到他会做到这种地步。想来我与他终究不合适,待他出狱之时,就是我与他一别两宽之时。”
“至于拾欢,我不久才得知他竟是我儿时的救命恩人,可我却错将恩情报答在了拾颂身上,真是天意弄人。正如苏姑娘所言,拾欢心性无常,只要我冷着他,慢慢的他自会心系于他的。”
“但愿如此。”
虞辛棠这般说道,心中无端觉得这三人的纠缠恐怕不仅于此。
两人闲谈数语。
谈起痛经,巫瑾还为虞辛棠开了一个药方,拍着胸脯承诺服用一段时间后定然有效。
虞辛棠很是动容,拔下头上的海棠发簪给她,道:
“囊中羞涩,这是我在山下请人锻造的银簪,请巫瑾姑娘收下。”
巫瑾接过,郑重道:“多谢苏姑娘。”
巫瑾送了虞辛棠一程,拾欢也跟着。
拾欢已知晓虞辛棠明日下山,他朝面带微笑的虞辛棠看了好几眼,闷了闷,道:“那日在客栈中,我睹你面善,现我忽悟原是同灵庙里的巫神娘娘有几分相像,真是怪哉。”
轻咳一声,他出起了馊主意,“如此来看,你和我们巫灵还算有缘,不如索性就留在惹月山,正好阿瑾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纪羡先虞辛棠一步开口,“少打我姐姐主意!”
拾欢不屑地看了纪羡一眼,“时男时女的家伙!哪有你说话的份?”
巫瑾责备道:“拾欢,不可无礼。”
虞辛棠接收到纪羡委屈巴巴的眼神,摸了摸他的脑袋。和拾欢这种魔童相比,纪羡简直乖得令人心疼——除去他某些时候有些天真的残忍外。
虞辛棠拉着纪羡再度和拾欢巫瑾作别。
两人身影逐渐远去。
突然拾欢扯着嗓子有些扭捏喊道:
“嗳,你那个情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若有一天他让你难过了,你来巫灵,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和阿瑾会收留你的。”
前方女子驻足,回眸一笑,一时间竟觉韶光浅荡,恍置于花朝月夜。
“多谢,后会有期。”
巫瑾倏然明了为何拾欢说女子同巫神娘娘金身相似了。
虞辛棠惦记着巫渡,尝试着去巫铎的饭馆找她。
找着了。
但这小姑娘看到她就跑,跑得连馒头掉地上都顾不上捡,巫铎直骂其糟践粮食。
虞辛棠提裙去追。巫渡跑得更起劲儿了,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虞辛棠捡起破洞的鞋子,无奈地笑了下。她拿着这只鞋比照着买了一双新的,之后回到巫铎的饭馆用午食,托巫铎把新鞋转交给巫渡。
日头稍晚,虞辛棠便往客栈回走。
纪羡:“姐姐是原谅秦兄了吗?”
虞辛棠:“……都说了,我们没吵架。我玩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不行?”
“行。”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虞辛棠回客栈就点菜用饭,天未黑尽就躺在了床上,瞪着眼睛,毫无睡意。
立起耳朵听旁边房间的动静。
静悄悄的。
她披上外衣敲响了苏木的房门,问了明日出发的一些事宜,而后不经意道:“他还未回吗?”
苏木道:“尚未。”
想了想,又道:“除去巫娅之事,想必还有另外的要事绊住了脚,不然公子早回来陪姑娘了。”
虞辛棠险些被口水呛到。
“他陪我做甚!”
语气有些急。
意识到后,她尽量平静道:“我就随口一问,并无他意。苏大哥,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安置。”
走了几步,驻足。
后退。
轻咳一声,小声道:“我问他回没回的事,就不用跟他提起了。”
苏木不动声色瞟了一眼虞辛棠周围暗卫所藏之处,正色道:“是,苏姑娘。”
虞辛棠这才满意回房了。
次日。
惹月的秋悄然而至,几许叶片浅黄。
薄雾萦绕,晨光熹微,精致华丽的马车行驶于蜿蜒山路,随行侍从身骑矫健马匹,朝着山脚而去。
马车内,虞辛棠瞄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他正在闭目养神,膝上放了一本古籍,身着淡金流云暗纹雪衣,青丝如墨,深山中初秋的清寒似浸润到了他的眉眼,冷淡而疏离。
她又瞄了一眼。
男人还是没有反应。
虞辛棠不再移开视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水润黑亮的杏眼闪过一丝异样。她情不自禁地啃起了手指甲,有些焦虑的样子。
他向来警惕,真没发现她在看他吗?
上马车后,除最初两人对视一眼她猛然躲开,两人再无任何目光或言语交流,宛如生人一般。
虞辛棠拿起小几上香甜精美的小点心,却吃不下。
他是——故意的吧?
思及此,虞辛棠似乎有点晕车了,胃里有些难受。
“吁——”
马车停了下来。
少时,苏木来报,“公子,是圣女的人。圣女说蚀骨之毒出自巫灵,为表歉意特赠巫灵秘药,望公子不计前嫌。”
虞辛棠看到对面的男人徐徐睁开眼,淡淡地瞟了自己一眼,对马车外的苏木吩咐道:“收下秘药,让来人向圣女转达在下的谢意。”
“是,公子。”
接着秦君泽又闭上了眼睛。
长直的羽睫垂在下眼睑处,意态澹然。
车轮再度滚动,虞辛棠胃上的难受已经漫及了喉咙。
“这种糕点吃腻味了吗?”男人倏然发问。
“啊?”
他提醒,“手上。”
虞辛棠低头。
只见那块做成梅花样式的糕点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捏碎的点心渣子粘在手指上,落在衣裙上,脏兮兮的。
她登时红了脸。
“没没有,挺好吃的。”
之后两人仍很安静。
不过好在,她一窘迫倒将之前的难受搅没了。
缰绳绷紧,马原地踢踏,发出急促鼻息。
这又是谁拦路?
虞辛棠撩开帘子好奇看去,随后一愣,弯腰下了马车。
“巫渡!”
她赶紧让苏木放下手里提溜的孩子。苏木松手,“苏姑娘,你认识这丫头?她往我们前行的路上扔荆棘与削尖的竹桩。”
巫渡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布满划痕的小手又蒙了一层灰。虞辛棠一把握住巫渡的手腕,巫渡的手下意识缩了一下,而后不动了。
虞辛棠向苏木要来金疮药,为巫渡上药,放轻声音道:“是不是很疼?下次不要再去弄那么危险的东西了。”
迷惘浮现在小孩眼中。
巫渡问,“你不怪我吗?”
虞辛棠把剩余的药放进她腰侧的布袋中,“你先告诉姐姐为何如此,倘若理由正当,我便不怪你。”
巫渡仰头看了虞辛棠一眼,埋下脑袋,声音细如蚊纳,“我想见你。”
虞辛棠困惑地重复,“你想见我?”
巫渡稍微有了点肉的下巴点了点。
“我听巫铎阿叔说你要走了……我想只要马车坏了你就会下来,我就能找到机会和你见面了。”
听到是这个缘由,虞辛棠有些哭笑不得。
巫渡绞着手指,解释道:“我也不想的,可你边上的阿叔太凶了,上次还抢我的哨子!连送你的礼物都只能托小胖给你。”
抢哨子的阿叔。
虞辛棠乐得合不拢嘴,在巫渡心里秦君泽一定是那种欺负小孩的怪叔叔。
巫渡见虞辛棠笑,也放松了下来,眼睛很快地弯了一下,腼腆含蓄。
虞辛棠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温柔地道:“谢谢小巫渡的礼物,你真是帮了姐姐好大的一个忙。昨日本想同你亲自告别的,可……”她故意逗她,“可你跑得好快,不仅姐姐追不上,你的鞋子也追不上。”
巫渡涨红了小脸,脚趾在新鞋里动了动,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索性合上嘴,把一个小瓷瓶塞到虞辛棠手里。
虞辛棠摇了摇。
瓶中发出碰撞声。
“这是何物?”
“龟息丹。”
虞辛棠吃惊地张大了嘴,“假死药?!”
巫渡:“是。”
虞辛棠看巫渡的眼神都变了。
蛟大人:灵宠。
月光草,龟息丹:灵宝。
加上凄惨身世。
小小少年,莫非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命运之子!
少时。
“哐当。”
落入布袋的瓷瓶和之前的金疮药瓶相撞。
虞辛棠把丹药还了回去,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番,道:
“我算了算,你这小孩今后前途无量,定有大作为。这药珍贵,你且放好,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之时。对了,此药莫要对任何人提起,以免招来祸端。”
巫渡踌躇道:“可路过鼓尾坊的人都知晓。”
“啊?”
询问一番才知,这药是卖吐真丸的老头研制的新药,当街售卖,可因老头前科累累无人光顾,老头拉着路过的巫渡大吐苦水,不仅把药赠与了巫渡,还说要收巫渡为徒。
巫渡:“他说他懂得很多,能教我许多东西,我答应了。”
说完,她把小瓷瓶再度塞到虞辛棠手里,认真道:“请姐姐收下,姐姐都说我今后有大作为,想必日后不差这颗药。”
虞辛棠闻言怔了好一会儿。
她蓦然捧起巫渡的小脸揉,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真棒啊小姑娘,答应姐姐,你以后如果要为自己另外取名,一定要考虑龙傲天这个名字,好吗?”
巫渡错愕地瞪圆眼睛,小嘴被挤得嘟起,含糊道:“好、好的。”
云开雾散,日现于东方。
马蹄踏泥,车轮滚动。
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山与树遮挡,虞辛棠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