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辛棠终于跑累了。
谷内风大,有些凉。她来到背风的一侧,坐下来歇息。
瞅见一株金黄野菊开得漂亮,她伸手去够那株花,却发现了一双脚,手一抖,脑中尽闪过什么荒野抛尸之类的恐怖画面。
她“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不远处,为虞辛棠采花做花环的纪羡当即扔下花束,眨眼便飞到了虞辛棠身旁。
“姐姐,发生何事?”
“那那那里躺着一个人!”虞辛棠说着,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
纪羡面色凝重,将虞辛棠掩在身后,低头看去。
下一瞬,他表情变得有些怪怪的。
“拾欢?”
“什么!”
虞辛棠从纪羡身后跳了出来。
容貌俊秀俏丽的少年躺在花丛里,双目紧阖,一动不动,若不是他额头戴有抹额,虞辛棠恐怕会把他认成是他兄长,因为此刻少年的脸色着实难看,和他从小身体欠佳的兄长有得一拼。
虞辛棠蹲下身,看了一会儿,才伸出颤抖的手指置于他鼻下。
倏然——
“我没死。”
少年依旧闭目,只嘴唇动了动,吐出了这句话。
之后又重回僵硬如尸首的状态,似乎刚才那句话是虞辛棠的错觉一般。
这小年轻又是在闹哪样?
虞辛棠犹豫要不要安慰几句。纪羡已经翻了一个白眼走开了,他捡起之前采的花,花瓣零落飘飞,有些花朵花瓣甚至掉了一半。这俨然已经配不上姐姐了,纪羡不虞的大力扔下花束,又对装神弄鬼的拾欢翻了一个白眼,弯腰,重新采花。他很是挑剔,选了又选,所到之处跟狗子踩踏过的一样,看得虞辛棠眼角直抽抽。
她悄然起身。
想把纪羡喊走,留给拾欢冷静思考的空间。
才转过背,拾欢却说话了。
“他死了。”
虞辛棠回头。
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倒映着惹月初秋的天色,重复道:“他死了。”
虞辛棠问,“谁死了?”
拾欢不理,继续道:“我掐着他的下巴,把毒药喂进了他的肚子。他吐了好多血,黑红色的血,血将下巴、脖子和衣襟都弄脏了。”
说罢。
他扯了扯嘴角。
但面部的其他肌肉未动,瞧着有些骇人和诡异。
虞辛棠打了一个冷颤,她好像透过拾欢死气沉沉的皮囊,看到了另外一个拾欢:一个被烈火焚烧一刻亦不得安宁的少年,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随后,她听见他用平直的语气说了一句惊悚的话:
“是他先想杀死我的,这是他欠我的,他该死。”
所以——
拾欢杀的人是拾颂!
虞辛棠大惊失色,久久发不出任何声音。
谷里的风愈大了,风声传进虞辛棠耳朵里,听得她浑身泛冷。
头一重。
原一顶花环落在了她头上。
纪羡赞叹,“姐姐,你好漂亮!”
心里的森冷被驱散些,她温柔地对纪羡道了一声谢,而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双眼无神的拾欢,轻叹,缓声道:“别哭了,拾欢。”
拾欢愕然。
他摸了摸眼角,指尖冰凉,这才确定虞辛棠并没骗他。
他居然真的在哭。
哭?
他难以置信,甚至瞳孔都收缩了一下。
他在哭?
他为什么哭?
拾颂死了,他不应该笑得开怀吗?为什么他居然在哭!?
拾欢茫然不解,可虞辛棠却看出来了,她不忍道:“拾欢,你兄长的尸首现在何处?我们一起让你兄长入土为安吧。”
拾欢表情空白。
“尸首?啊……想起来了,他是在水牢被我杀死的。”
“尸体可能还吊在水里吧。”
“不过也可能被司命使发现了,放下来了。”
前天雨夜,拾欢说要报复拾颂,虞辛棠也是亲耳听见了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两兄弟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拾欢不仅一夜之间让拾颂进了水牢,还在牢中把人毒死了!
这是在做梦吗?
虞辛棠有些恍惚。
这时。
拾欢突然道:“不行。”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陡然坐起,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息,“我要去找她。”
他神情渐渐坚定,“我要去找她!她那么笨,拾颂死了,该我接着照顾她了。我会照顾她一辈子,比拾颂照顾得好千百倍!”
拾欢的遽变,令虞辛棠错愕不已如坠云雾。
片刻后。
她才恍然大悟,脸色诡异至极,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般,看着拾欢离去的背影,彻底失声。
对于虞辛棠的变脸,纪羡很是好奇,“姐姐,拾欢说要照顾的人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如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想照顾的是他嫂子。”
“一位,男嫂子。”
哥哥是前脚死的。
弟弟是后脚前去亲自照顾嫂嫂的。
时限是一辈子。
嘶,晋五大夫的魅力恐怖如斯!
纪羡兴致勃勃提议道:“我们也去吧!”
虞辛棠沉重点头,“嗯。”是该去看看晋五的。
晋五听闻月光草被毁的消息,大清早便来探望秦君泽,想必他还未收到拾颂的死讯吧,或许他连拾颂被抓的事情都还不知,真是可怜。
更可怜的是,老公还没死透,就被乖张癫狂的小叔子惦记上了。
纪羡继续道:“拾颂手上有不少好东西,他死了,恐怕都落在他男人手里了。拾欢是去夺宝的。闻者有份,不能只便宜了拾欢!”
虞辛棠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意“嗯嗯”了两声,
后知后觉明白其意,惊而瞠目,“啊?”
不是!
这对吗?!
拾欢果然前往了低游坡的竹楼。
院门和堂屋大门都未关,晋五此时应该在家中。
三人刚迈过门槛,就听到楼上响起瓷碎声,面面相觑后,拾欢率先上了楼,虞辛棠与纪羡紧跟其后。
卧房门扉半掩。
传出对话声。
“别碰我!滚远点!”
“你这样不清不楚的出逃,算是罪加一等,你明不明白?”
这是晋五的声音。
回复晋五的是一道满含哀伤的声音:
“对不起,可我实在太想见你了,连受刑晕倒后梦里都是你的模样。”
“其实我也不想逃跑的,可有人想要我的命。他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若我继续待在牢里,他还会继续杀我的。”
忽地。
屋里响起虚浮咳嗽,那人声音无力,令人不由心疼,“你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就算不再心悦我了,也该可怜可怜我吧。”
满室的茶味都快溢出来了。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这声音……
虞辛棠狐疑地看向拾欢。
拾欢已经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里面的对话仍在继续。
晋五问,“你说谁要杀你。”
那人回,“拾欢。”
“咣当——”
门被猛然踢开。
拾欢面容扭曲极了,大声道:“狗东西拾颂,你居然没死!”
屋内,拾颂还穿着被鞭子打烂了的脏衣裳,依稀可见莹白的肌肤和鞭痕,脸倒是洗得很干净,如炭描绘的眉眼精致细腻,黑莹莹的两丸眼珠流露出无奈和悲戚。
他道:“拾欢,你不要骂我。”
“就骂你了,狗东西,黑心肝的,撒谎精,怎么没干脆毒死你这个病秧子!我只恨小时候没把你骗到更远些的山里丢掉,然后冻死你,豺狼虎豹撕碎你!”
拾欢张嘴就是一通臭骂。
拾颂抿着唇,安静地立在那儿,垂着眼眸。
高低立见。
虞辛棠很无奈。
笨死了拾欢,难怪被你哥整了这么多年。
果然,晋五站出来道:“拾欢,不管怎么说拾颂都是你兄长,不可如此。”
拾欢愣了一下,“你帮他说我?”提高声音大吼,“你竟然帮他说我!”
“你这个笨蛋!迟早被他卖了还为他数钱!”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对我的,我给他下的毒就是他炼制出来想给我下的毒!”
晋五怔住了。
拾颂看了一眼晋五,对拾欢道:“你用我炼制的毒药,不怕我会解开吗?”他眼神貌似柔和了下来,“拾欢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害兄长,对不对?”
拾欢暴躁地道:“不对,就是想害你,你说过这毒没有解药的!”
拾颂笑了一下,“可我并未死。”
“这毒有解,我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拾欢,我从未对你下过毒,反而是你对我这样做了。”
拾颂是真的巧舌如簧。
别说拾欢了,连虞辛棠都晕乎了。
于是拾欢气得七窍生烟,冲上前同拾颂扯起了其他旧账,奈何嘴皮子比拾颂笨太多,每个回合都落下风。晋五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实在劝不住,忍无可忍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安静了一会儿。
拾欢突然一把抓住晋五手臂,“他不适合你,你跟我走。”
拾颂气息骤然一变,什么伪装都忘了。
他握住晋五另一只手臂,眼神如刀刺向拾欢,“拾欢,你找死。”
拾欢却好像抓住什么把柄一样,对晋五道:“你瞧见了吗?这才是拾颂的真面目,跟个恶鬼似的,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害怕吗?”
晋五未来得及说话,拾颂就阴沉的对拾欢道:“我数三声,三声后你不放手,你的手就不必再要了。”
“一。”
……
虞辛棠假装没看到晋五求助的眼神,在拾颂倒数完之前拉着纪羡离开了。
天色有些晚了。
虞辛棠和纪羡走在林间。
她感慨道:“晋五大夫真让我心悦诚服,竟能让一对双胞胎兄弟为他争艳斗妒。”
纪羡是奔着夺宝去的,可发现宝贝的主人没死不说,还被迫看了一场世俗的情爱之争,兴趣缺缺道:
“姐姐倒也不必对晋五另眼相看。”
“世上有很多男人根本不挑的,男的女的皆可,容止俊秀者大可,姿容绝世者更是极可,倘若有竞逐争胜之趣,更是乐在其中。”
“左右不过是色心和胜负心在作祟罢了。”
这番话说得深刻,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有顷,纪羡未听见虞辛棠说话,疑惑转头,却见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并小心翼翼发问:
“宝珠,你能告诉姐姐你失忆这段时间都经历过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