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水滴自洞顶锥形石钟□□端不断滑下,落在并不平静的水面。
一浑身是血的少年被粗大的铁链捆住双手吊在水中,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瞬便会死去。一条黑红条纹看着便有剧毒的蛇,蜿蜒朝少年快速游去,吐着猩红的分叉舌头爬上少年身躯,在他清瘦的锁骨住咬了一口。
少年吃痛闭目。
毫无血色的清隽脸庞透着脆弱与隐忍。
这场景谁看了都会为少年捏一把冷汗。
可瞬息,蛇僵硬掉入水中,维持着獠牙大张的模样,似已归西。
少年竟比毒蛇还毒!
倏然,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锁骨上的两个红点妖异。
温柔渐渐蔓延他的眉眼。
他轻声道:“阿瑾,你来了。”
缠绵的目光落到岸上,那处头顶有一洞,白光如瀑布倾泻而下,汇聚在女子身上,亮堂堂的,似是女子自身在发光一般。
仔细一看,这女子穿着素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面上露出的肌肤长有红铜色的瘢痕,凹凸不平,极其可怕,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可少年却仔细将她看了又看,似乎看不够似的。
女子侧开些脑袋,躲避他的眼神。
“拾颂,真的是你给圣女下的毒吗?”
拾颂被亲弟弟告发后,当夜就被司命堂副堂主巫臣抓进了牢里,沾着盐水的鞭子不断落在身上,本就体弱的少年期间晕倒了三次,每次都被冷水泼醒,再接着受刑。一直到巫臣见他受不住了,才勉强松口让手下停下。即便如此,少年也一字未说。
而现下仅是女子的简单一句询问,他却什么都交代了:
“是,不过先给圣女下毒的人是巫娅,那毒对于圣女来说简直是小打小闹,我便又给圣女添了一味。”
“真是胡闹!圣女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真以为查不到你身上吗?勿说别人,我也不会放过你!”
拾颂笑了一下,“阿瑾,圣女不会死的。”
他语气笃定。
女子气极,“若再晚一些,圣女此刻已经死了!”
拾颂轻飘飘地道:“这毒的解法我教过你,只要阿瑾愿意帮圣女瞧病,圣女就不会死。”
“果然啊,”他道:“我的阿瑾最心软了。”
“拾颂!”
“好了阿瑾,你不是也很烦圣女整天让你学一些讨厌的东西吗?我帮你教训她了。这里好黑,还有好多毒虫咬我,我好疼啊。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与心上人说,对她母亲下毒是为了帮她教训一下母亲。
人言否?
女子极为恼怒。
可见他面色惨白气息奄奄的样子,又不免心疼,最后一跺脚离开了。
随着女子背影消失,拾颂唇边的最后一丝浅笑也消散了,他仰头望着岩壁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一道人影惊鸿般掠过昏暗的水面,立在岸边,双臂抱于胸前,身后马尾摇晃。
同样的面孔,但这俊俏的少年双颊白里透红,青春蓬勃,眉宇间透着桀骜不羁。
“拾颂。”
拾颂道:“为何不叫兄长?”
拾欢嫌恶,“还给我摆兄长的谱,你这个冷心冷肺的怪物。”
拾颂痛诉道:“我把你当亲弟弟才让你知道这么多事情,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你真让我寒心。”
拾欢气得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卡卡脆响。
拾颂还在继续,“阿爹阿娘临终前让你好好照顾我,你是答应了的。若他们在天有灵看到我这般,死也不会瞑目的。”
他们一胎孕育而生,先出世的哥哥小得可怜,像一只快断气的小羔羊,而弟弟则截然相反,个头大,哭声更是嘹亮有力。
因此从小到大阿爹阿娘不免多照顾哥哥一些,可终归是先天不足,就算多花数倍心思哥哥也大病小病不断,不像皮糙肉厚的弟弟,寒冬腊月光着脚丫在野地跑来跑去也很康健。
虽说拾颂是兄长,但承担照顾义务的人其实是拾欢。
但拾欢也不是什么善良的有耐心的乖小孩。
他曾经因为阿爹阿娘的偏心,对拾颂很讨厌,甚至欺负拾颂。
有一次,他哄骗拾颂去深山里,本想吓一吓他,却把拾颂弄丢了。拾颂不在的几天,拾欢受罚把膝盖都跪烂了,他头一次心里没有愤懑不服,全是自责惶恐,暗自发誓只要哥哥回来,他今后一定对哥哥很好很好。
后来是一个猎户发现了拾颂,把他送了回来。
拾颂回来后发了几天高烧,昏迷了小半月,差点丢了一条命,身边却多了一条忠心耿耿的小狼崽。
拾欢忍无可忍吼道:“他们是被你蒙骗了,到死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你根本不是人,是一条只会说谎、满心嫉妒、浑身是毒的大毒物!”
“你刚才为什么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巫瑾?你喜欢的人不是那个小白脸吗?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难怪你不肯让我接近小白脸,多说一句话都要给我脸色看!还把你身上那些痕迹故意露出让我看到!拾颂你真的很恶心!”
拾颂平静地问,“她是巫瑾又怎样,左右都是你兄嫂,你在气什么?怒什么?这么大了还跟个幼童一般只会乱发脾气。”
“我乱发脾气!”拾欢气得眼前犯黑,“你才是!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他将拾颂的阴暗卑劣统统抖出:
“你嫉妒我明明和你从同一个肚皮里出来,流着相同的血液,长着相同的面孔,可我却拥有一具强健康宁的身体,而你一阵风吹来都会受凉卧病好几天。我有玩伴,可以上山下河,而你只能坐在榻上趴在窗户眼巴巴地看着。”
“你怨恨,自卑,嫉妒,后面更是扭曲到恨不得除掉我!从小到大,你自己数一数,你对我动过几次杀心!”
“你教唆我同你一起从海闵商宫搬出来时,我就该意识到不对的。那时你转了性般对我好,哄着我离巫瑾远些。”
他一语中的,“其实你是怕了吧?”
拾颂眸子暗了一瞬,“我怕什么?”
“巫瑾这个小色鬼,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我身体比你好、面色比你红润。若能选,她一定更愿意选我!”
拾颂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拾欢,你是在肖想兄嫂吗?你真该死。”
拾欢才不会被他吓到,“她是我的兄嫂,也是你的弟媳,不是吗?她原本就该成为下一任圣女,成为我和你共同的妻。”
拾颂双目通红,嘴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
拾欢总算扳回一城,出了一口恶气,继续道:
“再者说,你这种怪物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不让巫瑾成为圣女是为了不和我分享她,自私的想独占她。扶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只是因为她好控制,好作为你的傀儡。权力和女人你都要,真够贪心的。”
拾颂略微思付道:“拾欢,你说的不对。”
他语气认真,“我不是怪物,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我还知道什么是爱,都是巫瑾教会我的。我爱她,所以哪怕是她不要的圣女之位,本是她的,我也会为她留着。”
顿了顿,“拾欢,我学会爱人了,曾经我对你……”
拾欢大吼了一声,“住口!”似乎再听下去会脏了耳朵一般。
拾颂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拾欢。
拾欢变得暴躁不安。
他像一只困兽在光束里来回踱步,而真正被困在暗处水中之人却漠然平和。
何其不公!
“拾颂,你的话我再也不会信了!”
拾欢终于停了下来,眼里尽是阴霾。
他拿出一颗白色的小药丸。
“这毒药——你说是你最得意之作,无人能解。可没过几日,你却想将它放进我的茶水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过现在我就要把它喂到你的肚子里!”
毒很快见效。
大口大口的黑血从病弱少年嘴里涌出,他难受的在水里动着,手腕上的链条发出叮当声,激起的水波拍击岩壁再折回他身上,像有形的风吹动一具挂起来的尸首。
拾欢见状,泪光闪烁,红着眼睛呢喃,“我欠你的早还清了。这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
他背过身,没有再看下去,逃跑般出了水牢。
破晓后。
外头深蓝一片,唯有天际翻出一条鱼肚白。
虞辛棠感到脸上痒痒的,迷糊睁眼发现是一只手在碰她。
她瞬间清醒。
喜悦道:“你终于醒啦!还疼吗?”
秦君泽看了她一会儿,才摇头道:“不疼了。”
虞辛棠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你还需要喝药,是圣女给的,已经煎好了。”
说完,她蹬蹬跑出去,端了一碗黑褐色的汤水回来,坐到床边,想了想,暂时把碗放到一边,扶起男人的上半身靠在自己的怀里,这才重新端起碗置于男人唇边。
感受着女子的柔软和馨香,秦君泽把嘴里那句“我可以自己来”咽了回去。
“别小口小口的喝啊,一口闷!”
虞辛棠煎药时用指尖蘸了一点尝,苦得一激灵。见秦君泽品茶似的慢饮,她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无奈秦君泽还是坚持用自己的节奏喝完了药。
虞辛棠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又掏出手帕帮他擦嘴。
细致入微,任劳任怨。
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待遇。
秦君泽一把握住她的手,“辛棠,圣女说我还能活多久?”
虞辛棠沉默一瞬,“祸害遗千年,超级祸害一万年。”
秦君泽直接认领,“万万岁的是皇帝,你的意思是我会当皇帝?”
没有外人在,虞辛棠开玩笑也不忌讳,“当!当的还是风光伟绩于一身的千古一帝!”
手里的帕子被人抽了去,温暖的大手把她微凉的手包裹住,她霎时鼻头泛酸,又听他用低沉和缓的声音道:“别怕,告诉我实话。”
实话吗?
圣女的话犹在耳边,“姑娘,杜青所言无误,中毒者仅能活一月,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减轻他的痛苦罢了。”
一个月。
还要除去前面的日子。
真的太短了。
虽然杜青当初的确这样说过,可她似乎并未当真,她对秦君泽的能力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理所当然认为这趟能取到解药,平安回去。
可他真的会死,就在不久的将来。
这个认知令虞辛棠抑制不住的颤栗,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悲切不断涌现,她的心脏甚至出现了真切的疼痛。
和她紧挨的秦君泽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百般思绪化作一声轻叹。
他撩开被子,坐到床边,自然的把虞辛棠抱到大腿上。虞辛棠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难过,哭了出来。秦君泽下颌抵着她的发丝,轻轻拍她的背部,接着在她头顶落下一个难以察觉的吻,“不哭了,辛棠不哭了。”可越是这样,虞辛棠哭得就更厉害,最后干脆像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秦君泽被她哭得束手无策,辛酸又好笑,到底谁才是将死之人?
她果真很是爱我。
——他如此想到。
可惜他命不久矣。
秦君泽低头,凤眸幽深地看着膝上女子,心里除了柔情外还有不可外诉的阴暗想法:她怪他害她来到这个世界,那他要走了,是不是该把她……
不过这个罪恶的想法仅是一闪而过。
再抬首。
他拥着女子,目光悠远望向晨光乍现的天边。
脑袋快速转动,思索目前手里干净的家产有几,身边哪些人是值得信赖的,还有哪些人必须在他死前弄死。他的辛棠如此单纯善良,他需得替她扫清前路,同时多准备几条退路,这样他才会安心。
左思右想还生了愤恨。
他与她明明有两世情缘,死到临头却连一个名分都没有。
这叫他如何甘心!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把捏住女子的下巴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
他贴着她的嘴唇道:“辛棠,我没时间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吧,你陪我走完最后这一段,好吗?”
很温柔,有商有量般。
却不等女子回答,再次亲了上去,吮吸,轻咬,作恶的舌头伸到最里头,拱起的宽阔肩背充满攻击性。
虞辛棠的泪水还在无知觉的自眼角滑落,可人已经彻底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