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陆离的面具下传出苍老嘶哑的声音。
“秦公子,将老身女儿放了吧。”
秦君泽道:“巫娅三翻四次置我等于死地,如今月光草已无,我必死无疑,不如把她也杀了,这样我死后也好有个垫背的。
老妪阴沉沉地道:“秦公子,若杀了老身的女儿可不是只有死那么简单了。”随即语气放缓了几分,“噬髓虫的毒液会使人慢慢麻痹,最后口不能言目不能转,僵在原地。若尔等滞留于此,很快会被族人发现,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这样吧,你放了我女儿,我为两位公子解毒,如何?”
秦君泽不语,神色不明。
岩洞内气氛沉凝。
巫娅脸色很难看,全无血色,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虚弱说了一声,“阿娘,我疼。”像是一个无助可怜的稚童。
这样的示弱让老妪护犊之心倍涨。
她手一挥。
周围沉默强大的下属纷纷往背后一掏,拿出一把铮亮如弯月的镰刀,随时准备割下他人的项上人头。
见状,秦君泽面色沉抑。
他目光逡巡一圈。
就是这些人,不仅逼得他跳崖,还阴损的在镰刀上下毒,害他痛不欲生。
“秦君泽……”
虞辛棠担忧地唤道。
对方人多势众,而秦君泽和纪羡才与噬髓虫苦战一番,体力消耗了不少,加上不知噬髓虫的毒何时发作,继续僵持只会对己方不利。
她对他道:“放了巫娅吧,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秦君泽低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似乎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中,而后轻声道:
“别担心,会安全送你离开的。”
凤眸里却闪过一丝狠厉。
虞辛棠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强势骄傲的人通常很厌恶别人的威胁,这点放在秦君泽身上尤为明显。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可能要做一些令人大开眼界的事情了。
唯一的解药也没了,他不会反手就把巫娅刺死,直接开战来个鱼死网破吧?!
她心里直打鼓,越想越觉得这是秦君泽能做得出来的事。一时间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忘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秦君泽竟然同意了老妪提出的条件。
一手交药,一手交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未发生一丝意外。
虞辛棠挠了挠脑袋。
就这?难道真是她看错了?
正在她一头雾水时,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力气大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接着她察觉到他在颤抖,掌心也濡湿一片。
糟糕。
想必是蚀骨毒发了。
难怪他轻易妥协。
虞辛棠心急如焚却不敢显露出来。
巫娅得救,立于老妪身后,露出一个阴险的笑,“阿娘,杀了他们,把这三个冒犯我的人都杀掉!”
虞辛棠气不打一处来。
刚对巫娅生出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她想臭骂几句,可酝酿了半天,只憋出句,“巫娅,你怎么那么坏!”
巫娅鼻腔发出轻蔑的一哼,完全不以为意。
正在此时,浑浊沙哑的声音把话接了过去,有些阴沉,“是啊,巫娅,你记清楚了,我的女儿是不会那么坏的。”
巫娅表情大变,双手紧张交握,荏弱致歉道:
“对不起,阿娘,巫娅下次不会了。”
明眼人一看就是装的。
可老妪却很满意,语气一改生硬,夸赞道:“巫娅真是阿娘的好女儿。”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必多此一举。”
“这洞内还是这么潮湿阴冷,待着让人身子不适,该走了。”
“叮铃。”
老妪转身,巫娅扶着她的手臂。
手执镰刀者退于两侧开道,墙壁上的焰火似跳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叮铃。”
她迈出一步。
忽地,一道清冷疏离的声音传来:
“巫萝,你的手竟伸到了银光卫,可真令我心寒。”
面具之下,巫萝四周眼皮耷拉的眼睛陡然睁大,嘴唇颤动不止。
她缓缓回头。
惊恐的目光穿过虞辛棠三人,落到那头的一个女子身上。
她头顶着缀满银片和银铃的日月银冠,脖颈叠戴三只繁复精巧的银圈,一袭雪色长裙迤逦,以青线绣满溪上花。整个人银光璀璨,熠熠生辉。
虽已近不惑之年,可容貌如初,唯独那双眼睛少了涉世未深的天真,变得沧桑疲惫。
女子缓步走近。
左右两边是索修与索奇,身后跟着巫臣和数名银光卫。
虞辛棠眼睛都看直了。
这就是圣女巫绮吧,不愧是巫神娘娘在人间的使者!
一出现,宛如惹月山顶的月亮落到了人间,皎然出尘,神秘缥缈。
路过,地面都似会凝一层霜。
巫绮领人越过虞辛棠三人走到巫萝面前。
她看着巫萝枯瘦佝偻的身躯,所有责备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阿姐,你这又是何必呢?”
巫萝沉默不语。
良久。
她道:“圣女大人,是巫萝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但请放了我的女儿。”
她唤她阿姐,她却唤她圣女。
多年的姐妹情分今晚怕是走到了尽头。
巫绮神情复杂一瞬,很快重归平静。
她右侧的索修站了出来,“是杀是放你说了可不算,得按族规来。”
他开始细数巫萝巫娅两人罪名:
“巫萝谎称陌生女子是亲生女儿带上山来,其罪一;染指圣女亲卫,结党营私,其罪二;擅自让银光卫下山杀人并下毒,抹黑巫灵,其罪三;选拔之日,私自出现在灵庙,使选拔有失公允比试作废,其罪四。不过念其未出山之前曾为巫灵立功无数,死罪可免。不过活罪亦是难逃,当关入后山,永世不得再出。”
“至于巫娅,”索修瞪了巫娅一眼,“此女子借巫萝之势上山,居心叵测,诱导巫萝助她接近圣女,教唆巫萝差人杀云朝官员。任职司命堂堂主期间偏听偏信,搞得堂内乌烟瘴气。为了当选圣女更是手段下作,暗害族人!最可恨的当属被圣女发现端倪后,竟给圣女下毒!”
“此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理当当众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说到后面他情绪愈发激动,恨不得用目光将巫娅剥皮抽筋。
“索修,莫失了气度。”巫绮有些无奈道。
索修这才恨恨地移开视线,退回原位。
一旁的索奇倏然出声,“圣女好气度啊。”
语气似是赞扬,可凉丝丝的。
巫娅上一次就已经领会到了索奇的厉害,听见他这样说心里有些发毛。万幸索奇并无后招。
全神戒备的她未注意到面前的圣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最后圣女下令立刻将巫萝送往后山,暂压巫娅进海闵商宫的地牢,后复受审。
巫萝被人押走时顽抗,“滚开,别碰我!更别碰我的女儿!杀了你们,把你们都杀了!!”
“巫娅,不准带走我的巫娅!”
“我的女儿……女儿啊,娘的丹瑞……”
她挣扎时弄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面皮松垮的脸庞,泪水沿着沟壑般的皱纹流下,浑黄的眼睛充满了痛苦。
那只满是疤痕的苍老的手奋力一伸,勾到了年轻女子嫩生白净的手指。
相触一瞬。
又分开。
“丹瑞啊!”
老妪嘶哑的大喊,似痛不欲生。
巫娅也喊了一声,“阿娘。”这声阿娘不再虚情假意,是真情实感发自肺腑的呼唤。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怜悯、难过、凄惶,以及……妒忌。
很快,哭声和叫喊声远去。
而虞辛棠则还沉浸在看到老妪相貌的震惊里。
丹瑞,丹瑞。
这是她刚穿来这个世界不久便听到的名字。
丹瑞是虞觉女儿的贴身侍女。她唯一一次披着虞觉女儿身份回虞府,一个布裙荆钗的农妇就跪在她身前,问她要失踪十多天的女儿。
那位灰扑扑的可怜母亲就是巫萝。
如今,巫萝指甲里不再有务农残留的泥土,不再卑微下跪,身为圣女阿姐,衣食无忧群皆敬畏,可她比当年苍老干瘦了太多太多,仿佛已被抽走所有生机,只留了个壳子在世上。
事殊未料。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虞觉视人命为蝼蚁,轻描淡写夺走无辜少女性命,却到死都不知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少女让他堂堂上卿被人泄愤地捅无数刀,惨死在林间。
虞辛棠并未感叹多久。
因为她边上的秦君泽彻底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这一倒,如玉山倾倒,修硕的身体根本不是虞辛棠所能承受的,也跟着摔在地上。
为了避免把秦总聪明的脑袋瓜摔成傻子,她特意用手在他头下垫了垫,手背磕在地面岩石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艰难对纪羡道:“快,苏宝珠,捏开你秦兄的嘴,把这颗止痛药给他喂下去。”
一丝血迹自男人紧咬的牙关流出。
短短一会儿功夫,他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暴起。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被毒折磨得痛苦异常。
在虞辛棠小声的呜咽声中,纪羡利落喂下了药,秦君泽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姑娘。”
虞辛棠眼泪模糊地抬头。
圣女已行至身前,她看了一眼秦君泽,道:
“我知二位只为求药,非有恶念,故勿论私自上山还是乱入灵庙,我概不追究,毕竟这蚀骨确实出自巫灵,我亦有驭下不严统御无方之错。”
“另,公子此毒我会尽力抑制。”
虞辛棠问,“只是抑制吗?就没有其他解毒的办法了吗?”
圣女眼神悲悯无奈,一言不发。
虞辛棠不死心,“你可是巫灵族的圣女,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对不对?”
女子杏眼满是希冀渴望,令人不忍拒绝。
可——
“抱歉姑娘,蚀骨只有月光草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