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瞧见顾泉时,云锦便觉得他生得极好,尽管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脸上、胳膊上、腿上都是伤口和干涸的血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了生气,却依旧能看出极其俊美的轮廓。
“喂?你还好吗?”云锦小声叫了两下,对方毫无反应。他捡起地上的枯树枝,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还是没有动静。
“该不会是死了吧?”云锦心里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凑近,蹲下身,颤抖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呼吸拂过指尖,还有气!
云锦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醒醒!能听见吗?”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云锦看他一身伤,心想他恐怕是遭了祸事,从上游冲下来的。
四下寂静无人,若丢下他不管,这人怕是活不成了。云锦终究狠不下心,咬了咬牙,将他从河滩拖了上来。
鱼早就不知游到哪里去了,他也顾不上,只吃力地搀扶着昏迷的人,艰难地往回走。
云锦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连拖带拽地把人弄回了花楼。
他不敢走正门,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悄悄从后门将人带回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就在花楼后院,很小,但好在能遮风避雨。
花楼是云城最大最好的南风馆,云锦自出生便生活在这里。
周围人人几乎都知晓他是男子所生,加上生长在这种地方,几乎没有玩伴,常被其他孩童嘲笑欺辱。
他爹爹虽身在风尘之地,却并非男妓。
当年怀着他时走投无路,被好心的花楼老板李仙收留。
他爹爹精通音律,能做出许多旁人未曾听过的绝妙曲子,李仙惜才,便让他留在花楼专为馆中的男妓们谱曲,也算有了容身之所。
小时候,云锦也曾怀疑过爹爹的话,男人怎会生孩子呢?他甚至想是不是娘亲不要他们了,爹爹才编的这瞎话来哄骗自己。
可爹爹总是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自己是omega,所以能生孩子,他不懂爹爹口中的欧米伽是什么,爹爹却说他不需要懂。
他问爹爹:“那我以后也能生孩子吗?”爹爹摇头:“你是beat,不能的。”
有时候还会念些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自己之所以会生孩子,是因为来自另外的世界,还会说‘幸好你是beta,在这个世界能当个正常人‘。
他听不懂爹爹说的话,小时候不懂,长大后依旧不懂。
云锦也曾听爹爹提起过他的另一位父亲。爹爹说,那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为人正直磊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只是天不假年,早已不在人世了。
花楼里,年岁稍长些的人都晓得云锦是他爹爹生下的。这事实在稀罕,街坊邻里也多有耳闻。
小时候不懂事的孩童常追在他身后喊“小怪物”,起初云锦还会躲起来偷偷掉眼泪,后来日子久了,他倒也慢慢接受了自己确确实实是爹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八岁那年爹爹去世后,花楼老板见他可怜,收留他在楼里打杂,虽时常吃不饱,活计繁重,总算有个遮风避雨之所。
云锦将顾泉安置在自己的床上,立刻跑出去请了郎中。
郎中来看过后,直摇头,说这人伤得太重,身上多处重伤,失血过多,腿骨折了,内腑恐怕也有损伤,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造化了,开了药便走了。
送走郎中,云锦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开始发愁。他浑身又湿又脏,不清理肯定不行。
云锦打来热水,笨拙地解开顾泉的衣衫,用布巾小心地擦拭他身体上的血污和泥水。
擦到腰间时,摸到一块硬物,扯出来一看,是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泉”字。
云锦仔细地帮他清理好伤口,换上干净衣物后,拿起那枚刻着“泉”字的玉佩端详片刻,心想这大概是与他的名字有关。
此后几日,他每天悉心照料,为顾泉擦身换药。
到第五日黄昏,云锦刚忙完回到屋内,正准备查看顾泉的伤势,床上的人猛地坐起,眼中满是戒备,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沙哑:“你是何人?”
云锦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我、我不是坏人,我在河边发现你受伤了,是我救你回来的……”
顾泉审视着简陋的屋子和眼前清秀的少年,手上的力道稍松。
云锦赶紧补充:“你、你伤得很重,腿骨折了,郎中说万不能乱动,否则骨头长不好就麻烦了。”
见对方眼神依旧锐利但并未再动作,云锦才稍稍放松,简单说道:“我叫云锦,是在河边发现你的,见你还有气息,就把你带回来了。”他顿了顿,从一旁取出那枚玉佩递过去,“这个是你的吧?上面刻着个‘泉’字,你名字里是不是有这个字?”
顾泉目光落在玉佩上,眸光微动,接过玉佩,低声道:“是。”
云锦见他似乎缓和了些,便试探着又问:“那……你姓什么?”他一边问,一边端起桌上的水碗递过去,“怎会受这么重的伤?”
顾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云锦的眉眼干净柔和,不似作伪,眼神里只有担忧并无算计,加上这简陋却整洁的环境,以及自己身上被妥善处理的伤口,都表明这少年确实不是坏人。
顾泉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姓萧。”他并未透露真实身份,只简略道,“是个寻常兵士,与敌军交战时不慎中了埋伏,寡不敌众,才重伤落水至此。”
得知自己身处云城时,顾泉心中一惊。他竟被河水冲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他本是奉父皇之命前往召国的,却被叛徒出卖,在断崖遭遇埋伏,力战不支后坠崖。
他未想到自己坠崖后竟没死,还被冲到了云城。此刻军中恐怕已认定他死了。
不知廖远生死如何,自己现在重伤无法行动,与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
转念一想,顾泉觉得这样也好,让敌人都以为他死了,反而更容易让叛徒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伤。
他看着眼前悉心照料他的云锦,心中涌起一丝庆幸。若不是他相救,自己早已命丧黄泉。
眼下,这间僻静的小屋,反倒成了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多谢你救了我。”顾泉道:“恐怕还要叨扰一段时日。”
云锦连忙摆手:不必答谢,举手之劳而已,这里虽是南风馆,但后院还算僻静,平日少有人来,你安心养伤便是。”他顿了顿,想起对方名中带泉,便自然地唤道:“阿泉。”
“南风馆?”顾泉闻言一怔,环顾这间虽简朴却整洁的屋子,方才察觉窗外隐约飘来的丝竹之声与脂粉香气。
他原以为自己被救至某处山野民居,从未想过竟身在风月之地。
静养了两日后,云锦救人之事被发现,其他男妓对楼里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重伤之人颇有微词,生怕惹来麻烦,要将他赶走。
云锦不忍见伤重的顾泉流落街头,便带他搬至山脚下一处废弃小屋,那是他爹生前带他住过的地方。
小屋虽破旧,但云锦细心收拾后倒也整洁。
云锦白日里去花楼做工,应付完楼里的喧嚣,便匆匆赶回小屋。
顾泉的腿伤在云锦的精心照料下,渐渐有了起色,从最初的动弹不得,到如今已能靠着墙壁慢慢站立片刻。
相处中,顾泉渐渐被云锦吸引。
云锦善良聪慧,学东西极快,一曲琴音能涤荡他心头的阴霾,偶尔被他夸赞时耳根泛红的样子,更是格外动人。
云锦也觉得顾泉很好,沉稳坚毅,会认真听他弹的每一首曲子,会真诚地夸赞他,会在夜里为他掖好被角。
云锦甚至偷偷想过,如果顾泉能不走该多好,到时候他就离开花楼,两人或许能开一家小酒肆,平淡度日。
可当云锦鼓起勇气,想问顾泉能否留下时,顾泉却先开了口。他说伤好后便要离开了,要回去处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也是那日,顾泉握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若是愿意,待他处理好一切,便来接他。
云锦说自己无亲无故,没有家。顾泉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我给你一个家。”
云锦是感动的,他在花楼多年,见过太多虚情假意。
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搂着相好的小倌,哪个不是甜言蜜语信誓旦旦?说如何倾心,如何难忘,说要赎身,要长相厮守,却从未见过有谁真的兑现过。
可当顾泉说完那句“那我给你一个家”后,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坚定,没有催促,没有天花乱坠的许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云锦心里又暖又涩,像含了一颗慢慢化开的糖。他从来不敢想,自己这样的人,也能等到一个肯给他家的人。
他望着那双眼睛,里面映着小小的自己,他用力点头,泪水滚落的同时,扑进了顾泉的怀抱。
情意至此,再无需多言。
顾泉的唇贴上来时,云锦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颤,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之事还未说清。
他稍稍向后缩了缩,抓着顾泉的手臂,“我、我虽在花楼,但我是清白的……”他声音发紧,“我只是在花楼打杂……”
他急急地抬头,想要看清顾泉的表情,生怕从那双眼眸里看到一丝嫌弃或怀疑。
顾泉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我知道。你如白玉无瑕。”他凑近,与他鼻尖抵着鼻尖,“我在意的,只是你这个人。”
云锦泪水滚落,却是带着笑的,他用力点了点头,主动吻了上去。
那一晚,月色如水,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床前,两人挤在那张狭小的床上,肌肤相贴,呼吸交缠,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切水到渠成。
生涩的触碰,隐忍的喘息,交织着承诺与爱恋,在这简陋的方寸之地,他们将彼此交付。
云锦痛得轻颤,却紧紧咬着唇不肯出声,顾泉察觉他的不适,动作极尽温柔,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安抚,唤着他的名字。
汗水与泪水混杂,羞怯与欢愉并存,直至深夜,两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自那夜后,两人之间更是蜜里调油。
顾泉腿伤大好,便开始着手准备离开的事宜。
一日,他拿着精心打磨了许久的木簪,递给云锦。
木簪很普通,却打磨得十分光滑,簪头还刻了一朵小小的、精致的云纹。
“仓促之间,没有什么好东西。”顾泉有些不好意思,“听说男子赠簪于心上人,有结发同心之意。这个……你先收着,日后,我必补上更好的。”
云锦接过木簪,爱不释手,眼中满是惊喜:“我很喜欢,阿泉,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当即解开发带,让青丝披散下来,然后笨拙地想要将木簪簪上。
顾泉笑着接过,小心地帮他挽起一部分头发,用木簪固定。
戴上木簪的云锦,在顾泉眼中,比任何明珠美玉都要耀眼。
闲暇时,云锦便弹琴给顾泉听,琴声淙淙,诉说着绵绵情意。
顾泉还会教云锦画画,两人共同完成的那幅画,一半是云锦描绘的顾泉听他弹琴时专注的模样,另一半是顾泉笔下的云锦抚琴时的娴静模样,画成之后,两人都觉珍贵无比。
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临行前夜,云锦剪下一缕发丝,用红绳仔细系好,递给顾泉。
“青丝谐音‘情思’,”云锦强忍泪水,“见此如见我。”我等你。
顾泉郑重接过,贴身收好,又将那幅共画的画卷小心撕开,将画有云锦的那部分带走,留下自己的画像给云锦。
“以此为凭,已簪为誓”他紧紧抱着云锦,“等我回来接你。此生绝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