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明堂上,武怀圣白衣华裳,气宇威昂,面朝堂下众卿垂眸一扫,揽袖轻语。
“众卿今日联名上奏,是为何事?”
为首一位白鬓老臣塔前一步:“禀陛下,臣等为殿试一事而来。”
“臣认为国举重器、兹事体大,不宜擅改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殿试三十人,择优排名,待任录用,从九品小吏做起,不宜逾越。”
武怀圣轻哼一声,垂眸把玩着外裳上的玉坠,气氛逐渐冷下去。
老臣垂眸下去,默不作声。
武怀圣停手一抛,玉坠落在华裳里,闪了一瞬晶光。
“你们呢,也和方循大学士想得一样?“
众卿七零八落地跪了一地。
唯有言盛时仍在队末站着,此时突兀地支棱出来,对上武怀圣的目光。
武怀圣面色一沉,凛神道:“朕为举新官,自有朕的意图,走殿试一流程已经算是给足了翰林院面子。方循,少在这里大义凛然扯什么祖宗规矩,你不过想让朕安排世家子弟入仕罢了。”
方循被怼地不敢抬头,可这般罪名也不可随意认下,他瞥了一眼周围的同门,却无一人帮他解围的。
言盛时抿了抿嘴,看不下去似的举起笏板道:“陛下,方大学士也是为社稷着想,一时言过。”
武怀圣没有理会,而是将目光放远了望向殿外,勾唇几不可查地轻笑一声。
“沈源,去看看戚大将军是否到了。”
沈源稀里糊涂地应下,趋步过堂。一众俯首着的大臣们低着头,冷汗聚下。
他们本是文官聚党,来与皇帝告状,怎么这会儿又有了戚大将军守在殿外?莫不是陛下早有预谋,他们中了圈套?
言盛时的目光狡黠一掠,追着沈源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时候,武怀圣遥遥瞪眼给她试了个眼色,言盛时心领神会,悄悄挪到了墙边,与跪着的一群翰林学士们划清了界限。
“大将军到——”
大周设有两位大将军,等级齐平,本意互相制约。两家联姻多年、利益盘庚交错,倒也和平了许多年。
比起程识远的急躁性格,戚明穹低调谨慎,更难对付。
戚明穹跨进明堂,瞥了一眼跪满地的翰林学士,目不斜视向陛下道:“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臣前来何事?“
武怀圣拿过手边的一封诏书。“将军屡次上书谈及南方关报,朕都看过了。今日趁着诸位大学士都在,朕想与你们一同商议。“
这一下学士们和戚明穹都面露慌张神色。
武怀圣信心坦然,将手中诏书摊开在案前,提笔蘸墨。“朕即刻下旨,众卿商议着,朕听着。”
大臣们冷汗都冒了一头,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音。
这皇帝一边拟旨、他们一边商议,万一他们说得和皇帝想得不一样,那不就玩完了?
可若是胡乱猜测皇帝的意图,万一猜的不对……
戚明穹看了看身后一群白鬓老臣,又看向金殿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思绪逐渐开朗。
陛下此时召他来,商议军情是假,借他之手打压前朝旧臣才是真。
这群老臣都先帝朝就嚷着修养民息,定然是反战的。而大周的南境虽然并不危急,只是有星点点蛮族叛乱,可是自从程识远离京戍边,看似受贬、实则避祸,戚明穹久居京城不常带兵,岂能眼看兵权易主。
不论是制衡程家还是打压旧臣,武怀圣都需要假借他之手。一桩交易。
戚明穹在心底拎清了这些事,露出自信的一抹笑。好啊,小皇帝有求于他。
大殿之上,武怀圣面色清冷,默然间留意着戚明穹所有神色多的变化。
果然是一条老狐狸,比程识远那般莽夫难对付得多。
戚明穹道:“臣请命戍守南三州边境!”
“陛下,万万不可!”方循一听便急了眼,“大周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南境叛乱不正是因为缺粮短食,武力镇压有何用!
殿上辩得激烈,武怀圣纸笔不停,那些资历浅一些的学士们纷纷瞄着二人,惴惴不安地乱瞟。
武怀圣心里笑着,她已经彻底把大学士们请命的重点给带偏了。
至于戚明穹,这样的祸害必须放在眼皮子底下,怎能放他带兵南征。
等底下人吵得差不多了,武怀圣撂笔,唤道:“言盛时。”
正在摸鱼打盹的言盛时一个激灵醒过来:“臣在。”
武怀圣拎起圣旨,吩咐道:“念。”
言盛时麻利几步溜到圣驾旁侧,捧来圣旨念道:“南境叛乱,实为妄灾,朕欲息宁恶事,当从根除恶、从本治国,故欲设十四州特谴监粮官,补给地方,安抚百姓,钦此。“
武怀圣点头,沉稳道:“监粮官任重而道远,朕恐无可继任者,此次殿试中正好优先遴选此任官员。方大学士可有意义?”
方循擦着冷汗摇头。通过殿试特选的监粮官,虽然也算有违祖制、扩大了皇帝的权力,但他实在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没有哪个世家子弟甘心到偏远地方干出力不讨好的官。
只好道:“陛下圣明。”
戚明穹被击了个措手不及,愕然抬头,眼冒火星。“陛下!”
他本以为来南征势在必得,没想到这个小皇帝总是出手难料,不按常路出牌。
不是庸人也。
素来谨慎的戚明穹立刻意识到,他之前估计错了,武怀圣虽然年轻,却不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弱主。世人都传言荀甫欣总揽朝政、狐媚惑主,全是错看了陛下。
他立即收敛锋芒:“臣领旨。”
“别急啊,将军。”武怀圣却是一笑,“朕还有一道旨意给你。”
她从身后又抽出来一道早已封好的圣旨。
“朕请戚大将军接管京城驻防,权在虎龙军之上。殿试期间,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戚明穹眼底剧烈地一震,险些藏不住惊讶。武怀圣又一次出其不意,令他错愕又佩服。
此人绝非寻常之主。
可这样的道理,却不是每个被流言先入为主的人都看得清。另一边以方循为中心聚首的翰林学士们怒目瞪着戚明穹,愤然转向武怀圣道不平:“陛下,大周尚武,武官欺压文官久矣,如今戚将军独揽京城军权,怎可再授其此等要职!”
这话说得,连站在武怀圣旁边愣神的言盛时都忽然醒神,浑身一震。
武怀圣久久没有回应。过得久了,言盛时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众卿莫不是忘了我的身世?家父亦曾是开国名将,少年将军,一战成名,功盖千秋。”
她高高地一挥袍袖,“我今日为人臣、事翰林院,弃武从文,无所谓喜恶优劣,都是为陛下效力。”
武怀圣欣慰地看她一眼,转而向众卿语重心长道:“不论是派大将军驻防殿试,还是派新科进士戍边理民,凡是于民生有利之事,在朕一朝,从无不可。”
“但愿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图大周安良。”
她拍了三下掌。沈源了然,一挥拂尘,从后殿上来四个内官,搬来一块巨大匾额。
匾额上大书着四个字——德化天下。
正是荀甫欣的笔迹。翰林院的几位老臣认出来了,脸色顿时一变。
散会后,他们在殿外一路上窃窃私语着:“果然,陛下今日之举,多半是有人教的。”
“是啊,陛下年轻,初涉朝政。怀烈侯知人赌事,必是她指使陛下,打压我等老臣。”
“荀甫欣向着武将世家,她自己就是功臣之后!”
带着怨念的流言愈来愈离谱,全然忘了程识远不久前要把怀烈侯打下昭狱的事实。
一位青衣书生落在队伍后面,蹙眉自语:“可是……假若怀烈侯并不讨喜,各方文武势力都视她为心腹大患,她又是托孤重臣,一旦陛下开始亲政,这般敏感的身份,又如何能善终呢?”
她声音太轻,没人理会。大抵,那群人也都盼着怀烈侯不能善终吧。
唯有她自己的父亲回来拉了她一把:“兰玉,好好准备科举殿试,不要管朝堂之争,父辈会替你们打点好。”
花兰玉轻咬着唇跟上,却没有应声。
***
明堂中散了百官,独留言盛时在旁。
武怀圣正指挥工匠们将那匾额挂在明堂大殿之上。一室清光,凿墙弄斧,铿锵断续。
武怀圣叹息感慨道:“朕的朝廷人心不齐。大臣各为己利,各种世家、派系暂且不论,但是文武两分,已有割裂对峙之势。”
史书常云,皇位传到第三代,一般都开始衰败了,少主往往不似开国明君。她是大周的第三代。
武怀圣自认,不是俗人。
言盛时答:“臣就不混那些圈子,所忠只有陛下一人。”
武怀圣思量半晌,沙哑深沉地开口:“你在翰林院,可受欺负?”
言盛时挑眉反问:“有吗?”
武怀圣额角一抽。也是,言盛时欺负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官场毕竟不同,权大一级压死人。
“朕看方循顽固不化、恪守祖常,大学士的位置怕是留不得了。”武怀圣随手赏了一块墨给爱作书画的朋友,“往后让你当个大学士可好?”
言盛时转了转眼珠。“听起来颇为威风。太/祖时名动天下的才女玉疏子,初入仕时也不过是一名采诗官。臣若获此殊荣,定当尽心竭力。”
*
送走了言盛时,武怀圣整理完当年批阅的公文,正准备回后宫歇息。
殿外轰轰烈烈一阵脚步。“大皇太后驾到——”
武怀圣身形一顿。祖母怎么来了,她最近应该没犯什么事啊……
太皇太后周平水趋步进宫,面色沉凛。岁月雕琢过的威仪面容,不怒而自危。她指着新挂上的“德化天下”匾额。
“这是怀烈侯写的?”
武怀圣茫然答:“…是。”
周平水向身后随从一挥手:“撤下来!”
武怀圣上前一步,意欲阻拦。沉稳的老太太难得动了怒。
“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
武怀圣仍不明缘由,只诚实道:“朕知晓老师的权势过大,朝廷多人嫉妒。何况,先前因朕的疏忽令老师被奸人所害,差点遇险。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与怀烈侯亲近,绝无二心,不容离间。”
“愚蠢!”
匾额怦然落下,在大殿中砸出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