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还在持续颠簸着。
燕枫眠点开座椅前方的显示屏观察了一下飞机目前所在位置,发现终于飞过了那片无垠的沙漠,进入热带雨林的管辖范围。他算了算时间,估计飞机差不多能准时飞到FT市。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林隅安,身上因长途飞行的疲惫也减少了一大半。他拉下遮光板,向空姐要了一杯红酒,在红酒的香气中渐渐沉入深眠…
机长广播再次响起,通知乘客还有40分钟着陆。这则通知仿佛就是扎在每个乘客心里的强力兴奋剂,让他们瞬间摆脱浑浑噩噩的状态,如获新生。燕枫眠被机长广播和逐渐热闹的机舱唤醒,他晃了晃不太清醒的大脑,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肩颈,默默吐槽这红酒劲儿可真大。他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带上洗漱用品,起身向厕所走去。
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着,燕封眠看向窗外,发现之前只有头发丝那么细的街道现在已经变得有一指宽,往来通行的车辆好像小孩子聚在一起时玩的玩具,慢悠悠地在路上滑行。近处是低矮拥挤的房屋,坐落在没有硬化的红土地上。好一点的是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彩色二层小楼,稍差一点的就是木板搭成的简易小屋,门口随意的摆着几张长条木凳,最差的就是连门都没有的铁皮屋子,因常年饱受大雨侵袭,斑驳的铁锈着落在铁皮墙壁上,看着就觉得这样的屋子挺不过雨季声势浩大的风雨飘摇。大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穿着五彩斑斓但剪裁随意的衣服,手里摇着蒲扇,呆滞的眼神嵌在黝黑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仿佛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又仿佛臣服于这样的命运,任人宰割。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也可能是因为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落后,大人们的脸上都透出一股恹恹的疲惫。唯一算得上有活力的就是小小的孩子和被他撵的到处跑的溜达鸡。抬眼向远看,夕阳仅剩最后一缕日光,茂密的热带雨林在这样的日光照射下,显得阴翳又可怕,仿佛席卷天地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这里的一切人为改造的痕迹吞噬殆尽。他蓦地打了个冷颤转回视线默默思忖着,都说人定胜天,可其实无论是阳光雨露,还是山川土地,目前为止人们能做的,也就是最大化的利用而已。保护环境真不是说说而已,一味地索取,不知节制地滥用,终究会打破自然的平衡,遭到自然的反噬。思绪在下一秒被截断,机长广播应声而起。
“Good eve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we’re arriving at FT International Airport, hope you have a nice trip here…”
燕枫眠拿起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打开国际漫游。不一会儿,就收到了林隅安的信息,说他在一楼候机大厅里的行李提取处等他。FT国际机场由T国某建筑公司负责建设,整体建成于去年8月份,目前投入使用不过半年。由于S国内部主要交通工具是汽车,没有一条国内航线,故而机场二楼就作为海关和移民局的专属办公位,而一楼则是承担了办理行李托运、换登机牌等业务的集中功能区。燕枫眠拉着随身行李下了飞机,跟着前面的人流向海关走去。
顺利通过海关,燕枫眠站在扶梯上向下望,一眼就看到站在行李转盘前的那道清俊挺拔的背影。可能是因为FT市常年高温多雨,他剪了一头利落干净的短发,穿着圆领运动T恤,下着速干裤,脚蹬帆布鞋,让他看起来更显年轻。肤色也比在国内时深了一些,变成深受西方人喜爱的健康小麦色,看来赤道附近的毒辣日光果然也是不可小觑的。就在这时,林隅安在吵嚷的人群中回头看了过来,一瞬间,闹哄哄的候机大厅好像停止运转了一样,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眼中只看得到对方挥舞的手臂和眼角眉梢浮动的笑意。渐渐地,急促的“咚、咚”声越过层层阻碍穿过耳膜,借助骨骼的传导进入他的大脑,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动如擂鼓的心跳。他用大拇指用力地掐了掐食指侧边的软肉,尽力使自己恢复平静。他吃力地调动面部肌肉,拉起一个不那么僵硬的微笑,就像老朋友见面一样,对林隅安也招了招手。电梯很快到达地面,他拉着行李一路小跑,像闯关一样,躲过前方一个又一个障碍物,朝着他的目之所及心之所向奔去。
二人将行李抬上车准备出发。机场是建在半岛上的,要是想回到市区有水路和陆路两条路可以走。水路会比较麻烦,胜在耗时较短。要先从机场坐摆渡车到渡口,再乘船驶向市区。但到达市区码头后,狭窄的市区道路和拥挤的城市交通都会无限延长抵达目的地的时间。故而,当燕枫眠看见林隅安开车来接他时,他立即明白他们要走陆路回市区。
车已经开出机场,行驶在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燕枫眠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大片的平原,好奇地问林隅安:“来之前我还特意查了查资料,说这里最有名的景观就是山和海,大海么倒是见到了照片,不过这儿怎么都是平原没有山啊。”
林隅安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继续开着车,语气平缓地开了口:“其实网上有很多的资料和对这儿的报道都不是那么准确的。确切来说,这边只有首都是山地,国内其他地方多以平原为主。之所以这里被人戏称做‘狮子山’,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一座长得像狮子的山,抑或是这儿是狮子的主要栖息地。这个名字的由来还具有一些戏剧色彩。”
燕枫眠看向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传说中,有一位来自东非的摄影师,因为听闻S国的钻石矿出产了一块十分稀有的粉钻,故而决定亲自前来,仰慕其风采。可当他踏上这片国度满怀期待地开启他的钻石之旅时,他被告知钻石已经被欧洲著名珠宝商人以高价买走了。恰逢雨季,他遗憾走在路上,看着漫天阴云,心情更是差到极点。突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背后雷声滚滚,像狮子怒吼般炸在他耳旁,他匆忙地跑到屋檐下躲雨,拿出照相机记录了这雷霆万钧的一瞬。后来,他的这张照片广为流传。在一次介绍会上,他形容当年的那场雷雨如狮吼撕烂天地,‘狮子山’由此得名。”
燕枫眠胡乱的点着头应和着,其实他很想努力打起精神,抓住这独处的宝贵机会,再多和林隅安聊两句,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终究还是让疲倦占据了上风。耳边人声渐小,舒缓的音乐在车内缓缓流淌,西柚味的香薰让燕枫眠误以为还在自己家中。舒适的环境中令人安心的人陪伴在身旁,燕枫眠再也抵挡不了袭来的倦意,脑袋不受控制的,随着车的颠簸一点、一点地晃动着。
天空终于还是收回了最后一丝光亮,大地被朦胧的黑色笼罩着。林隅安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天黑不是一瞬间的事,天黑是从分辨不出房屋、树木、花朵颜色的那一刻开始的。他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倾身掠过燕回时,动作轻柔地放下副驾驶座靠背,并从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燕回时身上。他长久地凝视着这张脸,思绪渐渐飘回大学校园里那个玉兰花开的春天。
“走啊隅安,快点收拾东西去吃饭,不然就要赶不上晚上的讲座了。”
下午下课铃一响,陈燃就伸长了胳膊,边将书本胡乱地塞进背包,边用碳素笔戳了戳林隅安的肩胛骨,急切地说道。
林隅安抬手看了眼时间,果然如陈燃所说。晚上八点整在逸夫楼礼堂,国内新锐作家冯凯即将带着他的新作在M大开展新作交流首秀。在一众新锐作家中,冯凯先生以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风趣幽默又自然的笔触,在大学生和青年读者中备受好评,广为流传,他的作品销量自然也在一众文学作品中拔得头筹。因此,这场新作交流会势必会成为抢票的大热门。中午的时候,林隅安和陈燃午饭也没吃,一下课就跑来排票,勤勤恳恳地站在冗长的队伍后焦急地等待着。幸运的是,他们排到了为数不多的最后几张票,心满意足地饿着肚子去上下午的选修课。
“我收拾好了,听说今天食堂有水煮牛肉,我请客!”他回身对陈燃说道。
二人点了一大份水煮牛肉,陈燃不太能吃辣,但却非常喜欢水煮牛肉的味道,一边儿被辣的涕泗横流嘶嘶哈哈的,一边儿挥舞着漏勺,绝不放过一片肉的架势让人看了直发笑。林隅安无奈的摇摇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后面的奶茶店走去。吃饱喝足,时间所剩无几。二人回宿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向逸夫楼狂奔而去。
舞台上,冯凯就新书的创作背景、灵感来源、写作手法等进行了详细的叙述,并就网友们对他的新作争议最多的两点问题进行解答。首先就是主人公的设定,有网友询问主人公杨超如果一定要是一个残疾人的话,为什么不是上肢而必须是下肢残疾。对于这个问题,冯凯先生从本书的立意来进行了说明:“这本书在创作之初,就是想告诉大家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无论遭遇怎样的悲惨经历,都要学会正视自己、接受自己。就像之前我读过的一本书中写道‘太阳升起并不一定是黎明,而自我意识的觉醒却一定是人生的黎明。’如果杨超的缺陷在手上,那他在身体和心理两方面都很容易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他的自我觉醒就不会那么彻底。因此,只有鼓起勇气正视缺憾,才能完成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人生价值的重塑。”至于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结局的。有读者询问为什么不能给杨超和李萍一个完美的happy ending。谈及此处,冯凯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答道:“人们拥有拒绝别人的权利,自然也要做好被别人拒绝的准备。不是完美的结局,并不代表杨超自我意识觉醒的失败,而恰恰是他有了接受别人拒绝的勇气,才更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最应该具有的品质。”
突然间,林隅安眼前一片漆黑,惊呼声交谈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黑暗瞬间吞没整个礼堂,只有扩音器中时不时传来的话筒电流的兹兹声还彰显着刚才交流会的几分影子。慌乱惊恐笼罩着整个礼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立难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在这时,一束黄色微光出现在舞台上,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出现了,熨贴了所有人的心:“请大家稍安勿躁,保持坐在原位,供电系统将于两分钟后恢复。刚刚我们听冯老师分享了自己的创作心得,想必每个人心里对这本书都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么现在,借助这短暂的一点时间,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浅薄的想法。关于分歧,我认为读书的意义在于寻找内心的自我和探索与世界的共鸣。每个人的生长环境和经验阅历都不一样,你从小环游世界,见过沙夫山上的雪也吹过泰晤士河的风;而他长于田间地头,见过自由摆尾的鱼也见过金灿灿的铺满田野的油菜花。而今天,当我们共读这本书时,我们的思想在已经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框架内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延伸,我们寻找的是灵魂的共振。这才是更宝贵的意义所在。”
话音刚落,礼堂灯光大亮仿如白昼。他看清了舞台上的那张面孔,张扬热烈又稳重自持。陈燃悄悄告诉他,那个人是校队的学长燕枫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