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一切如常。
燕枫眠按部就班地工作,采访、拍摄、写稿。每每到了深夜,工作室的灯依然在勤勤恳恳的发光发热,就像工作室的主人一样,好像每一天不把自己的精力完全耗尽就对不起报社发给自己那仨瓜俩枣的工资似的。就连值夜班的李哥都调侃他道:
“哎哟,我们小燕同志啊真是为了报社的事业呕心沥血孜孜不倦呐,年轻人就是体力好,最近我这夜班值得舒坦,只要有你在,我都能睡个安稳觉咯。”
李哥,全名李大山。的确人如其名,体格壮硕如山。年轻时候胸肌腹肌人鱼线样样不缺,又爱运动。年年报社运动会上,只要他上场,场外观众的呐喊声如惊雷霹雳、连绵不绝。往观众台上一瞧,一水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不知是羞的还是累的。听他自己吹牛说,那会儿追他的小姑娘都从报社门口排到了长城,就连长城都要装不下那些小姑娘们的热情了。别看他现在满嘴跑火车,他可是个实打实的痴情人。
说起来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李哥还在东北分社工作。那时候,东北重工业发展如火如荼,大批的工人、农民来到东北安家落户。各家报社争先恐后在东北建立分社,希望得到第一手的新闻报道。由于天气恶劣,东北虽然是非常具有报道价值的地方,但报名者寥寥无几。李哥就是在这时候作为第一批记者来到东北建立分社。
寒冬,北风呼号地卷着鹅毛大雪倾泻而来,天地间仿佛笼罩着一层白纱,将工厂、街道和往来行人的周围都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毛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下午5点48分,李哥坐在办公室里朝窗外瞧去,忧心忡忡,觉得今天回到家的自己一定会成为一根速冻冰棍,然后硬邦邦直挺挺地仰躺在床上,等待着冰棍一点一点溶化。那时候分社离职工公寓还有一定的距离,天气好的时候,骑车15到家。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40分钟能走到家都算是烧高香了。他默默祈祷,希望下班的时候风止雪停,让他少遭些罪。
6点整,李大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他从衣架上拽过长围巾,将自己的脖子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又在胸口位置打了个结,又转过身拿起抗风的棉大衣穿在身上,将围巾结牢牢的收在大衣里,从上到下一个不落的系好扣子,他拍了拍自己的棉大衣下摆,弹软的手感印证了里面的棉絮还是一如既往的充实饱满,心里也鼓胀了起来。他回身将桌子上的狗皮帽子拿起来,掏出里面的皮手套,把帽子扣在头上,拉下帽子侧边覆盖耳朵的部分,用手捋了捋,把边缘的绳子紧紧地系在下巴和脖子的连接处。拉起围巾,戴上手套,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没等他说话,对方连珠炮一样的话音就砸落在他耳边:“太好了小李你还没走。我老婆艳红这突然发动了,又赶上这么个鬼天气,实在是找不到人了。我家有个小板车,你能过来帮我一起给她送到医院吗?”来电话的是之前接受采访的汽车厂的办公室主任邓勇,邓勇家距离报社直线距离只有200米。这大雪天,无论是找车还是找人都是不小的挑战。那时候,李大山还是个单身青年,有的是力气和时间。他锁了办公室的门就动身往邓勇家走去。
邓勇家位于报社后面的一个巷子里,李大山到的时候,邓勇已经把板车都收拾好了。那是一辆类似于三轮车的结构,只不过蹬车的人在前面而已,后面是一个木板搭成的床,铺着厚厚的被褥。邓勇与李大山合力将佟艳红扶上板车,李大山在前面蹬车,邓勇在后面推车,在刺骨的寒风中朝着医院的方向进发。半小时后,佟艳红被顺利地推进产房。邓勇对李大山一谢再谢,邀请他过段时间到家里吃饭,并将他送到了医院门口。
回家的路上,雪已经停了,只有北风依然不满地卷着地上的清雪打着旋儿徘徊在路人脚边。顶风冒雪蹬了一路的车,回到家时李大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他脱掉那一身厚重的行头,歪头倒在了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邓勇家的孩子已经满月。他热情邀请李大山到家里做客,参加孩子的满月酒。李大山带着前两天在商场一眼看中的小银手镯登门造访。
“叩、叩、叩”
年代已久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唱着歌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扎着双麻花辫、杏眸圆脸、唇红齿白,穿着红白相间碎花小袄的年轻姑娘。是邓勇姨妈家的小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不觉都闹了个大红脸。爱情就在此刻生根发芽。过了一年,他们结婚了。又过了一年,他们的女儿也出生了,李大山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感觉既像自己又像爱人。他看着女儿又看着爱人,眼里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他决心要将这世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一切都献给她们。他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会持续到他们相携白首,会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但是,没有人能预知命运的安排,一场车祸砸碎了他的美梦。他坐在抢救室门口时而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发呆,时而不断地捋着头发,用头去撞墙。人们啊,总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寄希望于神明的指点和命运的垂怜。但是神迹没有出现,命运带走了他的爱人,只留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料理完后事,他带着女儿离开这片伤心地,独自抚养女儿成年。
“嗡嗡嗡”
手机响了,燕枫眠拉回深陷回忆的思绪,拿起手机解锁看了起来。是报社的王主编,告诉他之前报道民间文化交流活动的新闻获奖了,报社决定给他批为期一周的假期。他在心里盘算着,七天假期再加上年休假,总共二十多天的假期可真是来之不易,他要好好计划一下。他抬头看向李大山,摇晃着手机对他说:
“那今晚开始可就得辛苦您一个人咯,我的休假要开始啦。”
说完,他帅气起身,丝毫不理会李哥哼哼唧唧的惨叫,拿起背包大摇大摆地溜出了报社大门。
说是休假,可他连去哪都没想好。他登录微信,想看看一年到头游山玩水不着家的爸妈最近在哪里消遣。点开朋友圈,燕枫眠立马就看见他们三分钟前分享的在大理度假拍的照片,他默默地点开老妈的微信,转过去5000块钱,算是对他们旅游经费的一点支持。他盯着手机界面,不出十秒,转账已被接受。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他想着看在这一点微薄资助的面子上,爹妈会不会邀请他一同旅行重温亲子时光。现实总是不那么尽如人意。他盯着页面上“谢谢宝贝儿子【亲亲】,等你什么时候把男友带回家再说【狗头】”的字样,眼珠向上翻了个白眼念叨着:“果然是最不靠谱的爹妈。”回家休假计划胎死腹中。
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在必经的天桥上驻足,双手搭在栏杆上,懒洋洋地向下看。宽阔的四车道川流不息,一边是缓缓挪动的红色尾灯,一个接一个串联起来,像过年时挂在门口马上就要点燃的鞭炮,被冬季的风吹的摇摆不定,时而向左摇,时而又向右摆。而另一边则是飞驰的车辆亮着白色的近光灯,呼啸着划破浓黑的夜色,带着疲惫的人们奔赴温暖的家园。他仰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从林隅安走了之后,这大半个月,他始终都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以为时间可以消化一切,席卷不该有的心动,平复脱离掌控的心跳。而事实上,越是逃避什么就越在意什么,越是害怕发生往往就会发生。他认命般低下头,给远在异国他乡的人发去了一张照片。
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收到了回信。是一张在高处俯瞰大海的照片,浪花拍打着礁石激荡出浓密的白色泡沫,飞溅起的水珠和泡沫又在日光的折射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极目远眺,三三两两的渔船零星分布着,船身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中,借助太阳的光辉,好似也就有了月光的皎洁。看着这张照片,他突然就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让他亲眼验证这样壮丽的美景是否真的存在于人世间。于是,他向林隅安试探性地发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正好有一个长假,正巧打算去你们那拍拍照吹吹风,你能不能给我当个向导啊?”
林隅安很快回复:“有朋自远方来,当然可以。”
于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他当即打开电脑,查询机票和S国签证流程。幸运的是由于最近是前往欧洲和S国的淡季,因此最近几周的机票充足,价格也公道合理。至于S国签证流程,有落地签和电子签两种。他想起之前去T国办理落地签时那宛如长龙的申签队伍,不禁感到头皮发麻,当即决定在网上申请电子签。很快,材料就提交完成。他合上电脑,从沙发上起身,拉出两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开始了行前准备工作。
S国地处热带,是典型的热带海洋气候,哪怕是雨季,气温也高达20多度。因此他的行李一切从简,帽子、短袖、短裤、沙滩鞋…一并装入行李箱里后,发现这些东西连半个行李箱都填不满。他哭笑不得的扣上箱子,准备打开手机搜索一下S国旅游必备攻略。一抬手,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被碰到了地上,他想起那天吃完饭回到家时,他因为林隅安的工作变动而有些气恼的随手将这个盒子放到了电视柜上。大半个月以来,他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礼物,来抵抗自己对林隅安的那份心动。如今,时移势易、境随心转,他弯腰捡起这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腕表。圆形的表盘两侧延伸出两条棕色的看不出什么材质的表带,整体设计简洁大方,一看就是他会喜欢的风格。他拿出腕表在手腕上试了试,横看看又竖看看,最后又走到穿衣镜前,真是百看不厌,越看越喜欢。他小心地摘下表放回到盒子中,重新打开行李箱,将它包裹在柔软的衣服中间。
一切尘埃落定。他提着随身行李,轻快地登上了前往S国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