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春雨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将近四月,雨染了几分夏暑,却又意外的有些凉。
宋华阳撑伞走在雨雾中,脚下泛起涟漪,水流缓缓入了沟渠,她在一家茶楼前站定。
明日就是总赛了,枫华约她在茶楼见一面,还特意嘱咐了不要旁的人跟着。
松霜作为枫华信中旁的人,只是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若是在往常,她早就偷摸跟来了,但这是枫华,她一向听枫华的话,枫华说不要旁的人跟着,她当真没有跟过来。
茶楼前摇曳的花被折弯了枝,她低头掠过花的残骸,抖落伞上的雨水,进了茶楼。
雨天出门的人少,茶楼中更是寥寥。
宋华阳被领到二楼雅间,淡雅的香铺满了整间房,卷帘隔住屋外的喧嚣,辟出一方安静的天地。
宋华阳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枫华的身影,她犹疑地坐下,下一瞬,雅间的门又开了。
是李商隐。
他甫一看见宋华阳的脸,半退了出去,像是料到了什么,复又进来。
“枫华呢?”
“玉婕妤呢?”
二人异口同声,这样没用的默契,惹得她们二人发笑。
“看来你我都被做局了。”
宋华阳大剌剌地靠着椅背,她不懂品茶,茶水在她这里,不过是可以解渴的水。
只斟了两杯,菊花茶便下了小半壶。
宋华阳将一杯往李商隐身前推了推,热茶腾起的汽润了她的睫毛,看起来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那日,你做的已经够好。”
她斟酌着用词,生怕伤到李商隐。
李商隐早快忘却了那日的失利,牢牢记着的,还是被骗了六十文前的心痛。
“其实李嬴一定会赢,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吧?”
宋华阳无声地点头。
“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算太好,偏偏抽中了和你们内定的人一组。”
他自嘲地笑,落在宋华阳眼中,却是无尽的心疼。
她对政事了解的不多,科举对于世族对官场的垄断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但尽管如此,徇私舞弊的事仍屡见不鲜。
李商隐差的不是气运,也不是才华,而是真正赏识他的人。
令狐楚固然是一个好选择,但他主张去宦官专政,得罪了宦官,如今真正的话事人,是王守澄,作为令狐楚的学生,李商隐的仕途太难。
枫华约出李商隐,大概就是拿了供他做官为借口。
“你今年误了春闱……”
是了,春闱已然结束,和比武大赛同时进行。李商隐参加了比武大赛,春闱自然去不了了。
宋华阳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比武大赛败了,春闱也误了,李商隐离正儿八经的做官又远了一步。
“你非要做了官才能成亲吗?”
李商隐抿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头一回觉得菊花茶苦得难以下咽,可它分明有着若有若无的清甜。
无言便是默认。
不过他并不着急,令狐楚跟他说了,李昂已经在暗中计划着除去王守澄,到时候只要他在场,无论成败与否,令狐楚都会向李昂请示,给他个一官半职。
茶楼外狂风大作,宋华阳忽然想起了及笄那日四姑母的话。
她说情爱是世间最不值得的东西,什么都比它要重要,前途、金钱、生命。
那时候宋华阳不懂四姑母为何跟她说那样的话,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了。
李澄淑不染情爱,她要做和平阳昭公主一样的大将军;宋清濯不染情爱 ,她在西济州有了自己的铺子,生意红火;枫华、松霜、桂枝,对她们来说,情爱似乎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甚至在李商隐眼里,做官也比娶她重要。
那自己呢,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宋华阳心里没有答案,她想起了远在西济州的柿子树,想起了远在清阳县的吴翁吴婆,他们交代给她的事,好像又被她给忘了。
思绪一转,她又想起了和离的苏娘子,她曾说和离回家的女儿,会给父母蒙羞。
或许,她可以收留那些女子。
一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天已经放晴,厚重的油纸伞拿在手中不得劲,宋华阳正在考虑是把它带进宫,还是放在茶楼回头再取。
李商隐顺手拿过她手中的伞。
“要回大长公主府吗?”
宋华阳摇头。
“那我给你捎到大长公主府去,雨已经不下了,伞放在马车里别湿了你的衣裳。”
他视线下移,宋华阳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裙,和雨后初晴的长安城很相衬。
宋华阳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
不知道松霜知道今天来见她的人是李商隐而不是枫华会不会生气。
不过她的担心多余了,李澄淑带着松霜正在安乐宫。
“你支的招真的管用,你确定他们俩能把话说开?”
李澄淑将信将疑,虽然不愿承认,但李商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枫华想了想:“这是王昭仪想的法子,应该没错吧?”
自打宋华阳走后,王昭仪有事没事就爱来安乐宫。
八卦对于常年闷在宫中的她来说,是天下第一要事,更不要说宋华阳这个行走的舆论中心了。
她从李昂聊到李澄淑,又从李澄淑聊到李嬴见到的那位小郎君。
枫华处处躲着她,但偶尔进宫的李嬴被她缠得紧,一下子说漏了嘴。
“夫妻间矛盾不解八成是没见到面,只要让他们见面一聊,死水也能盘成活的。”
王昭仪一副过来人的摸样,大手一挥,替枫华做了这个决定。
分别将二人约到茶楼见面,殊不知这一见面,将两人推得更远了。
…
李昂已经许久未见宋华阳了,这些日子他忙着想李相那份告冤书到底该怎么处理,有段时日未出宫了。
宋华阳到底还是记着些规矩的,她盈盈一礼,恭声问着“圣上金安”,下一秒,却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皇宫的东西就是好,连椅背都这样软。”
李昂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宋华阳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李昂咽了口唾沫。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
“圣上,求您个事成不?”
这样谄媚的语气。
李昂心里发怵,他捏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你想要什么?”
“我呢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总归不是个法子,要不您让我到华阳观去?”
李昂右眼皮猛地一跳。
宋华阳继续道:“当住持。”
华阳观即宗道观,就在长安城内的永崇坊。
它原是兴信公主的宅子,几经周折成了华阳公主入道的道观,但并未立观,公主去后三年为给她祈福,此处才成了宗道观。
立观后,那里倒成了文人常去之处,他们常唤此为华阳观。
宋华阳的名字与华阳公主的封号恰好重了,若是让她去,这地方倒像是为她立的了。
李昂思索片刻,沉吟道:“你要它做什么?”
宋华阳双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腮:“你想想,咱们大唐是不是民风开化?”
李昂下意识地点头。
“和离是不是也没什么?”
李昂迟疑着点头。
“那和离后的女子不敢回娘家,你可知情?”
李昂摇头。
宋华阳卡了一下:“现在你知情了,我要这地方来收容她们。”
李昂惊奇于她的脑洞大开,但说实在的,好像真的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有不同意,你有想法很好,只是我不希望你住在观里,还是住在大长公主府的好。”
一则,王守澄未除,宋华阳的生命安全无法得到保障,二则,和那些经历了婚姻不幸的女子同住,谁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宋华阳。
“好啊。”宋华阳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下来,“我还想要玉阳山山腰小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
李昂知道那棵柿子树,陈平潜伏在玉阳山时曾经提过,宋华阳和李商隐总是在那里幽会。
好气哦,想拒绝。
李昂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底默念:朕是皇帝,朕是皇帝,朕是皇帝……
他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等着吧。”
…
大长公主府,李商隐在此徘徊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上前叩门。
手刚一抬起,门缓缓打开了,准备出门去医馆的宋若荀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她从未见过李商隐。
“你找谁?”
李商隐打量着她的衣着,猜出了宋若荀的身份,他拱手作礼:“我是令狐尚书的幕僚,来还宋娘子的伞。”
话音刚落,才停了没一会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
宋若荀暗暗道了一句运气不好,刚想出门就下雨,她看了一眼李商隐手中的伞,是府里最寻常的。
“雨来得急,这伞你先用着吧,什么时候还都行。”
她匆匆转身,护着手中的小篮往里走,李商隐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自己其实带伞了。
他看着手中的油纸伞,笑了一声。
也好,还可以借着还伞多见宋华阳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