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宋华阳换上了轻薄的罗衫,比武大赛在七日前终于落下帷幕,李嬴不负众望地夺魁,成了李昂身边的贴身侍卫。
其余的九个人入了大长公主府,六女三男,大多都来自地下场。
“宋小娘子,今日宋娘子又吵着要去医馆。”
说话的是十一,比武大赛的第二名。
自从离开了地下场,她肉眼可见的圆润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可以说没有什么日子能比现在更好了,如果宋若荀不总是想离府就好了。
曹婆之前预言过宋若荀活不过四月,原先是没想让李澄淑知道的,只告诉了她宋若荀在四月有劫。
谁知宋华阳是个嘴没把门的,比武大赛后喝了点酒,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说漏了嘴。
这下好了,李澄淑下令整个四月都不许宋若荀出大长公主府,直到五月到来。
可是宋若荀是个闲不住的,刚来到长安她就找了一家医馆,免费为人看诊。
得了李澄淑的暗中敲打,医馆不敢驱逐她,只是背后或多或少会收点诊费,她就这样干了一个多月,突然说不能出府,宋若荀急了。
“前日那个周郎君说好了隔日会来找我的,你不让我出府,我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十一摸着自己的鼻尖,接收到宋华阳递来的眼神,默默退到一边。
“姑母,曹婆的预言您也没忘,怎么就不能捱过这个月呢?”
“现在才初二,我已觉得像是过了两年那样漫长,华阳,你就偷偷把姑母放出去吧。”
宋若荀声音柔下几分,双眼闪着泪光。
宋华阳扭过头去,在清阳县,宋若荀一直都是自由的,突然回了长安将她圈起来,确实不厚道。
可是和再失去一个亲人相比,宋华阳宁愿宋若荀恨她。
“您说什么也没用,除非能把十一打倒。”
宋若荀幽怨的目光转了个圈,落在十一身上。
十一挠着后脑勺,抬头望天,装看不见。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这府里我实在是呆不下去。或者说让十一跟着我去医馆也成。”
宋若荀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让她出去,怎么着都行。
宋华阳叹了一口气,她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若是不让宋若荀出这个门,她会一直在耳边念叨的。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让十一跟着你一起,只许呆在医馆。”
宋若荀顿时笑了,连声应下。
她说着回去收拾东西,一溜烟没影了,步伐轻快,丝毫看不出她已经是四十岁多的人了。
送走了宋若荀,宋华阳终于得以喘息。
一上午她往李训家前前后后跑了几趟,终于撬开了他的口。
宋四娘子当年确实是蒙冤入狱,在此之前王守澄就已经在她的饮食中下了毒,即使那次李昂没有去大牢看她,她也会在牢中暴毙。
而那个药,是郑注制的,李训下的,因此他们二人和王守澄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件事一出,谁都好过不了。
四月刚刚入夏,他们选择动手的时间是在六月,至于为什么选在那么远,一方面李宗闵还是丞相,轻易动不得,再者说李宗闵的丞相之位未满一年,李昂不会轻易贬了他,只有等到六月时,将他贬出长安,王守澄才好下手。
想到这,宋华阳的脑袋突突的疼。
六月距离她们计划实施的日子相隔不远,怎么全都堆在一起了呢。
她正想得出神,十一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宋小娘子不好了,宋娘子不见了。”
宋华阳登时站起身。
“你说什么?姑母不是说回去收拾东西吗,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说是这样说,可是我在门外等了许久也没见宋娘子出来,敲门也没有人应,我推开门一看,人已经不在了。”
“府里可找遍了?”
“都没有。”
十一急得快哭了,今日是她上岗的第二天,李澄淑一早便带着桂枝去了地下场,临走前吩咐她把宋若荀看好就行,其他事不用管。
可是才短短一上午,她居然就把人给看丢了,如果李澄淑一生气,又把她送回地下场。
她不敢想。
像是看出了十一脑海里的想法,宋华阳安慰着。
“放心,这不是你的错。你带着府里下人好好再找一找,我和松霜去医馆看看。”
十一点头,一眨眼的功夫从前院消失了。宋华阳和松霜也不敢耽误,即刻动身往医馆去。
昨日刚立夏,但日头还不算太毒辣,鲜少有人选择马车出行。宋华阳嘱咐了车夫几句,垂手放下帷幔,没有注意到一辆低调的看不出所属的马车正从大长公主府门前驶过。
医馆在西边,距离大长公主府并不算远,但所处地段绝对算不上繁华,再往西些,就可见村里的耕地了。她们一行赶到医馆时,只有几个伙计在抓药,并没有客人。
宋华阳上前,将一枚象征着大长公主的鱼符放在桌上,食指弯曲,轻轻叩了两下桌,见伙计抬头,她方清嗓。
“方才可有一位宋娘子来过?”
伙计不假思索,抬手一指身后的帘子:“宋娘子在后面给人看诊呢,才刚到不久。”
闻言,宋华阳道了声谢,抬脚便往帘后走,伙计踌躇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拦下。
松霜抬手往他手中搁下几枚铜钱,似笑非笑地用食指在唇沿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闪身跟上宋华阳。
撩开帘子,才是真正的医馆,四张梨木桌摆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南北两侧和正西的桌前各坐了一位白了胡子的老医师,唯有正东的桌前空无一人。
翻看脉案的声音此起彼伏,三位医师似乎都没有察觉到异样,一个个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小册子。
屋内燃的香很奇怪,算不上刺鼻但绝不好闻,更糟糕的是,不知道这香到底混合了多少种香料,以至于宋华阳一时难能承受,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了,眼前的景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她强撑着坐起身,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难耐。
屋外隐约传来争吵声,或者说是李澄淑单方面说教宋若荀。
宋若荀脑袋微垂,双手不自然地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不难看出,她并没有将李澄淑的话听进去。
“若是华阳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该怎么向清濯交代,你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宋家族人?!”
宋若荀轻咬着唇瓣,不服气地小声反驳。
“又不是我让她去找我的,再说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想行医做些善事,假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多难过,死就死了。”
李澄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宋若荀撇撇嘴,眼神飘忽,不肯复述。
李澄淑胸脯剧烈起伏,强忍着没有发作。二人就这样对峙着,门忽然打开了。
“澄淑,我想喝水。”
宋华阳沙哑的声音响起,宋若荀循着声音望去,仅一瞬,便别捏地移开视线。
李澄淑招呼来下人,吩咐着。
宋若荀见状转身,宋华阳已经醒了,这里不再需要她了。
若不是医馆的伙计赶到周府,说宋华阳在医馆晕倒了,她也不会匆忙赶去,被李澄淑抓住。守了宋华阳大半日不说,还落得李澄淑好一顿说教。
“干嘛去。”李澄淑开口。
“去周府,周家的小娘子还在等我施针呢。”
宋若荀自顾自地往前走,声音渐行渐弱。
“拦住她,将她关到西苑小筑去,除了负责递送一日三餐的十一,其余人一概不许放入。”
“李澄淑你怎么敢?”看着从四周包围过来的下人,宋若荀慌了神,“你居然要囚禁自己的母亲。”
李澄淑冷冷抬眼,看着她被下人带走,目光迟迟没有收回。
宋华阳踮起脚,双手绕过她的后脑勺,附在她的眼睛上。
微凉的指尖触及到李澄淑温热的皮肤,激的她恍然回神。
她轻轻抚下宋华阳的手,转过身去,唇畔弧起一湾浅笑,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宋华阳牵进屋子。
“怎么又出来了?我们刚才吵到你了?”
“澄淑,你的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李澄淑扶额坐在床沿,她双眸微微眯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响起,在静谧的夜晚尤为清晰。
十二岁那年,她在长安正式站稳脚跟,新修建的大长公主府奢华无比,每个物品,都必须刻上“永安”二字,才有资格进府,就连下人也不例外。
起先众人还觉得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小癖好罢了,然而半年后,李澄淑在朝会上当众要求支持她的大臣在裸露的皮肤上刻上她的名字,众人惊怒,在朝堂上闹了好一会。
下朝后,宋华阳找来太医令为李澄淑诊治,她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正常的范畴,不得不重视。
太医令查不出什么,只说是心病,年少时期遭遇太多离别,导致其对所有与她产生关联的物品,产生一种极强的控制欲,近乎病态的,却也是无药可医的。
十几年过去,理智取代了冲动,她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她试着去接受,可似乎并未起效,但她学会了伪装,直至宋若荀的消息传来。
消失了十四年的母亲,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不想,也不能再失去,再见宋若荀,她才真正迎来了自己的第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