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三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正中间放的是今早李相托人给李澄淑送的东西。
李昂瞄了一眼李澄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厚厚一沓。
李相的措辞并不浮夸,也不华丽,他用朴实的文字详细讲述了宋四娘子的冤屈,字字击在人心。
李昂很头痛,他挠头,却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如果承认了李相此份告冤书,那就是证明当年的他断了一场冤案,可若是否定。
宋四娘子毕竟是李澄淑的亲姨母,说她借势鬻官,这不是在打李澄淑的脸吗。
此事,太难办。
可是他不说,不代表李澄淑不问:“圣上怎么看?”
她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在李昂听来,却像是前面有一个挖好了的坑,等着他跳进去。
“要不将这玉玺给你,你来断?”
他试探着开口,宋华阳没忍住偷笑。
她知道李昂不会交出玉玺,这么说难不成他只是在展示自己的幽默?
李澄淑默了一瞬,半晌,她挑眉:“圣上当真舍得给我?”
没等李昂接话,她继续道:“可惜我对此不感兴趣,一点自由没有还要被宦官左右,无趣。”
她起身,没有拿走桌上的东西。
“这只是前半部分,我知道现在郑注有大用,轻易动不得。等比武大会结束,我会将剩下那部分给你送来,届时你再做决断也不迟。”
知侄莫若姑,李昂本就不想动郑注,岂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砍断自己好不容易扶持起的左膀右臂。
李澄淑的背影决绝,李昂叹了口气,将那东西压在一旁堆积的书册下。
还没离开宫门,李成美不知道从哪的了消息,迎了上来。
他行礼,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显然不是枫华教给他的。
李澄淑没有停脚,继续往前走,将宋华阳落了下来。
“你们今日怎么入宫了?”
宋华阳愁容满面:“还不是李相,给殿下送了一份告冤书,想为我四姑母洗清冤屈。”
“那告冤书现在在哪?”
“给殿下了。”宋华阳说完,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环顾四周,“这是我们的秘密,别说出去。”
李成美的脸色白了一个度,他僵硬地点头,送走了宋华阳,他带着身后的小太监木讷地往回走,眼睁睁看着那小太监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禀给了王守澄。
王守澄唇角弯起满意的弧度,目光落在李成美身上:“你做得很好,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
小半个月过去了,才刚刚结束小组初赛和小组复赛,接下来的小组决赛,会从每个小组中剩下的两个人中选出一人,进入总复赛。
一共有十个小组,只要李商隐能够从小组决赛中获胜,就可以进入大长公主府,然而不妙的是,他的对手是李嬴。
郑注看过前几次她们二人分别的比赛,此场,李嬴赢定了。
半个月前的疑问现在又在李嬴脑海盘旋,要是不小心把对面打死了怎么办。
“李商隐,下一局,你弃赛吧。”
宋华阳找到正在练习剑术的李商隐。
“此次比武大会的获胜者,一定会是李嬴。”
李商隐擦着额上的薄汗:“我想试试。”
这可是六十文钱报的名,若是连大长公主府都没进,岂不是全打了水漂。
宋华阳劝阻无果,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小太监已经报出两人的名字。
“黄组决赛,李商隐对李嬴。”
话音落,李商隐率先拔出剑,这场比赛,他要赢。
台下的郑注勾画圈点着,李嬴,王守澄和李澄淑都要她赢。
他笑,就算这场比试李商隐获胜了,他也可以以李商隐违反了比赛规定为由,取消他的获胜资格。
毕竟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呐,李商隐一介匹夫,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台上,李嬴依旧没有拿出她的武器,从第一天比赛开始到现在,还从没有人能逼她使出自己的武器。
她们二人都纤瘦,根本看不出是习武之人,但比赛却很焦灼。
李商隐的长剑伤不了李嬴分毫,李嬴收着力,生怕把他打出什么好歹来,二人一来一回,看上去势均力敌,但明眼人都知道,还是李嬴更胜一筹。
两刻钟过去了,两人依旧没有要分出胜负的意思。
郑注咳了一声,似在给李嬴提醒。
李嬴下意识偏头去看他,一时不察,李商隐找准时机向她刺去。
李嬴站在擂台边缘,若是她向后撤步躲去这一击,必会出界。她回神,反应迅速,闪身撤到一旁,微微勾起脚尖。
惯性带着李商隐向前,等他想要停手,已经来不及了。
他出界了。
“黄组决赛,李嬴胜。”
小太监尖着嗓子发出的声音在李商隐听来尤为刺耳。
他懊恼,不是因为自己输了,而是因为花了六十文钱上当受骗。
天杀的骗子,天杀的地下场。
而地下场出身的获胜者并不知道李商隐心中所想,她款款一笑,稳步走下擂台。
就在此时,郑注起身。
“从明天开始,进入总赛,比赛规则略有改变。获胜的十人分别和宫里的玉婕妤比试,在她手中停留时间长者,算作夺魁。”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还不知道玉婕妤的真实身份,甚至说,他们根本不知道玉婕妤是谁。
这件事是临时起意,是郑注同李澄淑商量过做的决定。
现场围观的人太多,今日李嬴和李商隐缠斗如此之久,他们都担心在最终决赛中出岔子。
但若是有玉婕妤的参与,那便可以控制和每人比试的时间,到时候给李嬴放一点水,李嬴就是名副其实的胜者。
至于其他人,本就是陪跑,能进大长公主府已经是天大的美事。
郑注唇角勾起一个笑,他还要进宫向王守澄禀明这件事,以表自己的忠心始终如一。
宫里的消息瞒不住李澄淑,当她捏着那封从宫里寄出来的信,她便知道半月前布下的局,成了。
宋华阳托着腮坐在桌前,不明白为什么李相好心为四姑母伸冤,李澄淑却要故意将他暴露。
“他与我政见不合,由他做宰相,不妥。”
李澄淑不欲多说什么,政事宋华阳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自打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愈发严重,她力求的是镇压,李宗闵却想着姑息处之,这很不好,若是长期由这样的人把持朝政,藩镇割据会演变的一发不可收拾。
由郑注从中作梗,李宗闵的宰相,做不长了。
“那你怎么就能确定李成美一定会来找我?”
李澄淑淡然一笑:“他的母亲,可是枫华啊。”
而枫华,是李澄淑的人。
此时的王守澄还不知道李昂是故意让他找到了那份告冤书,郑注翻看着告冤书的内容,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李宗闵居然会告发他,要知道,他的宰相之位还是自己和李训给他推上去的。
王守澄很满意他的反应,他把玩着手中扳指,说出的话虚虚地浮在半空。
“你说圣上,会信吗?”
他凑近,猛地抽回案上的东西。
“他现在信任你,你去探探他的口信。”
郑注垂眼应了一声,恭敬地一礼,方去。
李昂已经等候多时了,自郑注入宫,他便命陈平守在他身侧,郑注看见了陈平,一定会来找他。
“王守澄竟这么信任你,连个监视的也不派一个?”
郑注行礼:“臣这么些年,不是白做的。”
他是李昂手里的刀,又何尝不是王守澄手中的剑。
那些腌臜事,他做了不少,以至于宋四娘子的事,会被翻出来呈到李昂面前。
“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李昂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叩击桌案,规律的声响传来,却像是行刑前的击鼓声。
郑注深吸了一口气,他在赌,赌李昂不会放弃他。
“此事可有证据?若无,寻个借口打回去便是。”
“若朕说有,并且事无巨细、证据确凿呢?”
郑注的心漏了一拍,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的位置,他不能折在这。
“圣上明察,一切都是王公公唆使,臣与宋四娘子无冤无仇,岂会陷害于她。”
“朕信你,所以这事,得推到王守澄身上去。”
顷刻间,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的清光,天地暗了下来,该下雨了。
下雨天,最适合杀人。
…
安乐宫内,枫华执剑起舞,李成美站在她身侧,用力拉满弓,箭矢飞出,枫华眼神一息间变得凌厉,剑刃割破闷热的空气,将飞来的箭从中间截断。
“母亲,儿子真的没力了。”
枫华收了动作,她脚下,已经堆满无数断成一半的箭。白色的尾羽被她脚下的动作踩成灰色,像是无生气的鸟,安静地躺在那里。
在宫里呆了有半年了,她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宫,虽然是去和人比试,但到底比缩在这一方囚笼里的好。
她将长剑递给一旁的侍女,一个眼神示意李成美随她进屋。
“王守澄这些日子找过你没?”
“半个月前找过一次后,就再没找过了。”
枫华擦拭着额上的薄汗,睨了一眼站在身侧的人,示意他坐下。
李成美还没到十岁,个子不高,站着也只能和坐着的枫华刚刚齐平。他很瘦,看起来甚至比刚入宫时还要瘦。
也是难为他,那么小就要被牵扯进这些事来。
“你想做皇帝吗?”
枫华突然的问话让李成美愣了愣。
他想起一两个月前王守澄癫狂地要他坐上龙椅的样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似是意识到不妥,他摸着脖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想也不想。”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枫华,“想做是因为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不想做是因为,我阿耶被身边人害死了,叔父也被王公公控制着,我怕……”
他低下头,剩下的话全部咽进肚子。
他怕和他们一样,成为被宦官控制的傀儡。
枫华柔声:“怕就不要做,肖想这个位置的人,没有几个有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