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方前坐在柜台里,手捧着尧秋泽留下来的那本《飞鸟集》。他的太阳是谁?汪小曼吗?他为她流干了眼泪,到现在也没见到什么属于他的群星,他是一个故作坚强的可怜人,这有什么值得被嘲笑的?还是说在佟鸣眼里,他就应该像方贯那样整天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几年前的他确实是这样,现在回头看看,如果要他这么过一辈子,那不如真的去死算了。
他把书扔到柜台上,人果然只有在活的不顺的时候才能读懂书里的大道理,起码他是这样。
他低头翻翻塞了一饼干盒的磁带,这些磁带有些是书店里卖不出去的,有些是方前自己掏腰包买的,翻来翻去最后还是拿起来那盘蓝色歌单都被磨得泛白的磁带,塞进他的随身听里,弹簧‘咔哒’一响,他开始轻轻哼着那首漫长的沙沙过后才姗姗来迟的《大约在冬季》。
尧玉安来了,他又来拿卷子,听尧秋泽说,尧玉安班里有几个学生,家里不给买资料的钱,尧玉安就总是自己掏钱补贴他们。
尧玉安笑着对方前说:“现在已经是春天啦。”
方前依旧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这个老好人永远那么和煦地笑着,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忘了几天前的事。
他收下尧玉安递过来的十五块钱,用塑料袋把卷子装好,尧玉安没有马上走,过了一会儿,方前感觉一个手掌落在他的头顶,尧玉安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他说:“头发长长了。”
尧玉安走了之后,方前从玻璃柜里拿出个红色小镜子,他用手揪揪头发,好像是太长了,刘海儿要垂到眼了。
现在镇上特别流行那种男士烫发,刘海儿要垂到眼睛打上摩丝之后往上梳起来,后脑勺的头发得扫到脖子,满大街不是歪瓜裂枣版的郭富城就是邋邋遢遢版的崔健。
方前把镜子扔回去,站起来锁上门去了阿雅的美发店。
“方前,剪头发啊,”阿雅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冲里面小隔间大喊一声,“来人了,别煲你那电话粥了!”
“来了来了,”阿雅挂了电话出来,拿条毛巾围在方前脖子上,然后就把人按在躺椅里,“我刚才还跟人说你来着。”
“说我干啥?”
“说得找颗俊俏的脑袋让我过过瘾,”她几根手指穿插在方前黑亮的头发丝里,挠痒痒一样揉抓,又探着脸轻声细语地问方前:“水温还行吗?”
方前抹了一把满脸的水:“行不行你也洗了十分钟了。”
阿雅妈仰天大笑,阿雅气得关上水龙头把毛巾抽出来捂在方前头上就把人推了起来。
方前坐在椅子里翻着一本画册,阿雅拿着剪子,手扶着方前的脸在镜子里左转又右转。
“给你剪个黎明那样的发型吧,你的脸型适合那个,我再给你打点摩丝。”阿雅独自看着镜子里的脸就开始憧憬起来。
“不要那种,”方前伸出两根手指在刘海儿前比划了一下,“把这些长的咔嚓掉就得了,我还要以前的发型。”
阿雅嫌他没有时尚细胞,一点都不潮流。
“我跟你说,现在的男的不会打扮自己可是找不到对象的,”她夹住一撮头发,把过长的发梢剪掉,“你看看咱们镇上好多男的,香水喷得比我还浓。”
“你们喜欢那样的?”方前问了一嘴。
“我不喜欢,香水太浓了呛人,”阿雅憧憬地说,“我喜欢白白净净的奶油小生,就像黎明那样,或者林志颖,你要是把头发做一做,我也喜欢。”
“不做。”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阿雅嫌他不解风情,她不死心,从理发店走出去的男的99%都在糟蹋那个发型,方前是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她发现,她说了半天,方前都兴致恹恹地敷衍她。
这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连话都不说了。”
方前看着他黑色的头发像黑色的雨一样从眼前落下,低声说:“没什么。”
“骗谁啊,你那脸上就差写上‘我不高兴’四个大字儿了。”
阿雅正说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方前吃痛惨叫一声:“我靠!你干什么?谋杀啊?”
“你不会谈恋爱了吧?”阿雅探着脑袋问,“还是失恋了?”
方前掰开她的手,失什么恋啊,他哪来的恋失。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好像松了口气,又把一缕头发夹在指尖,咔嚓咔嚓剪掉。
方前看着镜子里惆怅的自己,心想这一个星期他的心情一直处于一个低谷,他都快变成伤春悲秋的尧秋泽了。
“你说,什么人才会以别人的可怜为乐啊?”他喃喃问。
“什么意思?”阿雅没懂。
“就是......”方前回忆着那晚的佟鸣,“有个人,他第一次对我笑是因为他觉得我很可怜,第二次笑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这种可怜的人故作坚强很有意思。”
“这人有病吧!”阿雅听完方前的话火气就上了来,“我跟你说,这种人就是心理变态,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看到别人可怜他就舒服了,他就觉得自己得到了心理安慰,方前,你可不能喜欢这种人。”
“嗯?”方前脸一下皱了起来。
“你跟这种人在一起,她会拉你下地狱的,知道吗?”阿雅棕色玛瑙一样的眼球非常严肃地盯着他。
“谁跟他在一起,他一男的,我有病啊。”方前嫌弃得要命。
他的头发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清爽干净的样子,他很满意。从理发店出来,肚子咕咕噜噜叫了一声,中午不饿没有吃饭,刚才闻到旁边那老头边剃头边啃的烧饼,他才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方前抖擞了一下精神,人是铁饭是钢,再惆怅也不能耽误他吃饭。他掏掏兜,嗯,上次佟鸣给了他二百,还完书店的帐还剩下二十来块钱,他打算用这二十块钱犒劳自己一顿,就算是那个心理变态补偿给他的精神损失费。
打算好他就朝着王家小炒店跑,眼看着马上就能吃上热乎饭了,一个人背个书包和他擦肩而过。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孟新山现在对方前几乎都形成了条件反射,看见就想逃。
“站住!”方前停下大喊。
孟新山哭丧着一张脸,转过身说:“大哥,我这次没惹你吧?”
“哭什么,我又不打你,”方前抬手搂上孟新山的肩膀,“走,我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大哥,真不用!”
“上次说好的,择日不如撞日。”
一直到坐下来之前,孟新山都以为方前又要给他好果子吃,结果方前只是大大方方给他倒了杯汽水。
“你喝酒吗?”方前倒了一半抬头问,孟新山连连摆手,方前又把那半杯倒满,“那就都喝菠萝啤。”
他倒完把杯子拿起来递给孟新山,自己也端起一杯,跟他碰了一下:“上次冤枉你,我正式跟你道歉。”
方前非常豪爽地把冒着气泡的菠萝啤一饮而尽,二氧化碳在他嘴里噼里啪啦炸开,他从小就喜欢这种感觉,他还经常躲在医院柜台下把一整瓶可乐一口气喝完,再打个嗝,然后让汪小曼看着他嘴里那没换完的蛀牙发愁。
孟新山端着杯子,瑞瑞不安地抿了一口,见方前真的专心在吃花生米,没有要对他发布施令,才放下心来把那一杯喝完。
现在不是饭点,菜上得很快,方前点了一道酸辣白菜,一道韭黄炒鸡蛋,一道孜然羊肉,他把筷子也递给孟新山,对他说:“我钱不多了,凑合吃点。”
孟新山感受到了方前的诚意,一点也不介意,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一筷子下去夹了一大口羊肉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
三盘菜被两个饿货风卷残云般消灭掉,孟新山喝下最后一口菠萝啤,打了个饱嗝。
方前付完账回来,孟新山双眼放光地盯着方前:“方前,你真是好人。”
“我一直都是好人。”方前又坐下,把瓶子里剩下的饮料倒在自己杯子里。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咳——”方前被他最爱的二氧化碳呛了一口,“别给我带高帽子,有事也别求我。”
“真的,大哥,你太好了,”孟新山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我爸和我哥对你那样,你还能不计前嫌请我吃饭,你简直就是菩萨转世。”
“多读点书吧兄弟,”方前嫌弃孟新山稀烂的比喻,他晃着杯子里的汽水说,“一码归一码,你偷我东西我揍你,你爸骂我我揍他,你哥打我我打回去,但冤枉你这事儿是我理亏,道歉是应该的。”
孟新山看方前的眼里充满了崇拜,让方前有点膈应。
“你也别误会,你要再敢从我书店偷东西,我还揍你。”方前警告他。
“不会了,大哥,下周去学校我把那几本书都给你拿回来,我班女生都看完了。”
“你为啥要偷书给她们啊?”他不解。
“我给她们书看,才能跟她们说上话啊。”
“......”方前无语
孟新山一把拉住方前的手,把方前吓一哆嗦,他铿锵有力地说:“好兄弟没有隔夜仇,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方前用力把手抽回来,扯着嘴角呵呵笑笑。
回到书店,夕阳开始变得昏暗,橙色日光留了最后一抹光影在书店门口,把方前灰色的影子拉长。
他的落寞不是把肚子填饱就能解决的。
——
佟鸣送走了一批货,古良给他结上个月的三百块钱。
“对了,今天林美云从广州回来了,她还跟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给她送个货。”古良掏了根烟。
佟鸣不大想去。
古良叼上烟,用力抽了一口:“去吧,她认识人多,再说一开始不是咱们先求人家的吗,用完就扔这不太好。”
佟鸣点了下头。
“哥,给我也介绍介绍呗。”黄毛搬完货谄媚地上来问古良讨烟。
“滚,也不看看自己那张驴脸。”古良在黄毛屁股上踢了一脚,扔过去一根烟,他又照惯例给佟鸣一根,佟鸣也照惯例摇摇头。
古良的车走了,佟鸣把他门卫室兼卧室的窗子和门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今天周五,尧秋泽要回来,会来叫他回去吃饭,他掀开墙上的日历,有了方前之后,尧秋泽就不会周五晚上来找他了,他会先回书店和方前见个面,第二天再过来。
说到方前,那个人那天晚上没和他动手,也没和他动嘴,就只是转身走了。他想,对方前这种人来说,愤怒达到了顶峰才会这样沉默不语,他大概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本来也就不是一路人。
今天还没过完,他没有撕掉这一页日历,又轻轻放下来,转过身想要继续坐下看桌上的书。
“操......”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门边挂着毛巾的架子。
他的窗户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幽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竟然完全没察觉到。
方前挑了下眉毛:“嗬,你被吓到了也会骂人啊,你现在知道自己整天跟个阿飘似的多恐怖了吧?”
佟鸣平复下心情,走过去把书合上:“你来干什么?”
方前站在窗外,举起胳膊,手里拎了个马扎:“我们去接尧秋泽吧。”
佟鸣眼神有些复杂,他有问题,却难以言表,难道是这家伙吃尧玉安的饭吃了太多,也学会了尧玉安健忘的本事?还是......他那天说的话,这个少根筋的家伙根本不在意。
“佟鸣,那天我回去之后特别生气,”方前像是看出了佟鸣微表情下的话语,放下胳膊,和他对视着,“我一直到今天都在生气,但是现在我想通了,这委屈我不能一个人受,我知道你是被捡回来的,我也知道你亲爸总是打你,多余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问尧秋泽,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尧叔,他总说他忘了,问谁都问不出来,这不公平,要比可怜那就等我把你挖个底朝天咱们再比,到时候我也会嘲笑你,我看到你活得比我惨我也会拍手叫好。”
佟鸣的睫毛颤动着,看到方前咧开嘴冲他笑。
“你不就喜欢这样吗?”方前对他说。
那句话结束之后佟鸣很想揣摩方前的真实想法,是来挑衅他,挖苦他,还是又犯贱想找他打架。
他盯着那张脸看啊看,可是不管怎么看,那张脸就是那么透明。终于,佟鸣的嘴角也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再是第一次嘲笑他可怜时的笑,也不再是第二次嘲笑他故作坚强的笑,他是发自内心认可了这种说法。
“行了,你没事儿了吧?咱们快走,再晚尧秋泽自己坐车回来了。”方前说完就拎着小马扎往停在院子里的小面包跑去。
佟鸣低下头,看到他刚刚合上的书里露出来一截纸,他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这上面是尧秋泽的字,写着——‘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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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