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寂静无声,方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和孟新山一起注视着一旁的佟鸣。
黄豆豆手里的手电筒还打在佟鸣身上,那道光柱像提醒着佟鸣该表演了,不要再这么摆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前咳了一声,除了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他不习惯让事情陷入死寂,他仰头责备黄豆豆:“他拿钱你就干看着啊?不知道找大人报警啊?”
黄豆豆对这事没有什么概念,他就说:“可是那不是他弟吗?以前他也来拿过,尧秋泽也没说什么。”
气氛更加焦灼了,方前松开拽着孟新山衣服的手,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抹了抹,他又咳了一声,这次是他冤枉孟新山了。
“对不住啊,”他对孟新山说,“明天......不对,过俩星期请你吃饭。”
丢了的钱他得补上,兜里拢共就那点钱,他明天八成就破产了。
孟新山拉拉自己被揪变形的衣服,没来得及说什么,方前就越过他往前面跑了。
“佟鸣,你去哪儿?”方前小跑到转头就走的佟鸣身边。
佟鸣那两条长腿飞速又有条不紊地走到书店前的面包车旁,他上车,方前也跟着上车,方前是想说,虽然我已经认栽吃这哑巴亏了,但你高低也得给个说法吧,就像黄豆豆说的,那可是你弟。
可佟鸣没有说法,也没把他赶下车,拧开钥匙踩下油门走了。
车没有一路向北驶向通往院子的大路,走到一半向右转了,方前认出来这是尧玉安家里的方向。
到了楼下,佟鸣下车就钻进了楼道,方前忙跳下来跟上。
这联排楼的楼道挂着吊灯,灯罩里没有灯泡,就一空壳,黑洞洞的,楼道墙上掏出来透光透气的菱形花洞也让一堆纸箱子和竖起来的旧家具给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听到佟鸣急促的脚步声,看人都费劲。
方前来过很多次,即使在全黑的情况下也轻车熟路走到了尧玉安家门口,并且完美躲过走廊上摆着的花盆。
佟鸣敲了两下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尧玉安站在栅栏门里面,手里还拿着个抹布。
“佟鸣?”他显然很是震惊,又看到后面的方前,“方前也来了,快进来。”
尧玉安忙打开外门。
“叔,这么晚了还干活呢。”方前走进去,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觉得和他上次来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一出空缺上,对了,那里之前挂着表彰尧玉安的报纸,一个相框装着的,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白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墙。
报纸放在茶几上,相框没有了,碎掉的玻璃片被丢在垃圾桶里。
“家里好久没收拾了,我吃完饭闲的没事,打扫打扫,”尧玉安又弯下腰擦掉沙发上的一个脚印,问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没?家里还有包子我给你们热几个......”
“你是不是又给尧冬青钱了?”佟鸣打断了他的话。
方前看到尧玉安的背僵了一下,他自觉地靠到门口闭上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很明显,这事现在已经从盗窃进展到家仇了。
“啊......对,你弟下午回来了一趟。”尧玉安把抹布翻了个面。
“是不是给他钱了?”佟鸣重复着这一句话。
良久,尧玉安才点了下头。
方前有些奇怪,佟鸣对这事的介意出乎了他的意料。
“给了多少?”
尧玉安对佟鸣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四百多。”
方前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撇撇嘴,四百多,可真不少,什么家庭啊一个人敢花四百多。
“我拿我的工资给他的,你给我的钱我没有动。”
尧玉安急于解释,佟鸣不为所动。
“钱都给了为什么又把家里砸了?”
尧玉安攥着手里的抹布,方前觉得此时的尧玉安简直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在自己儿子面前低了一头,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帮尧玉安说话,让佟鸣别这个态度,后来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旁观。
佟鸣在等尧玉安的答案,尧玉安摘掉眼镜,坐在沙发上叹气:“他回来的时候我没在家,他在家里找钱没有找到,就给翻乱了,也没砸。”
方前看到佟鸣在尧玉安说完这句话后把眼睛闭了几秒,腮帮子微微颤动着,是在狠狠咬着牙,他突然明白了佟鸣这种无力感,和他面对方贯忍气吞声时那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一样。
佟鸣再次睁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这次要钱干什么?”
这下连尧玉安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犹豫了一阵才说:“他说他在城里找了个女朋友,怀孕了,他得要钱带女方去医院,还有日后恢复也得用钱。”
佟鸣脸上的厌恶让方前悄悄在心里对比了一下,他觉得这个程度比他们刚认识干架那时候都要严重得多。
“把你的钱换个地方藏,他再要钱让他来找我。”佟鸣说完就走了。
方前抬起手给尧玉安道别:“叔,改天来找你啊。”
“好,慢点啊。”尧玉安马上苦笑着摆手,甚至没有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
方前到楼下时,佟鸣已经坐在车里了,他生怕佟鸣又一脚油门自己跑了,赶紧拉开车门,麻利地钻了进去。
不过佟鸣并没有开车,只是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车里的灯也没开。
方前没多说话,就安静地陪着,一点声都没发,他们在这无声又漆黑的环境里坐了起码得有十分钟,方前把目光从窗外转移到佟鸣脸上,发现佟鸣依旧闭着双眼。
这人别不是睡着了。
他伸出手,拧下车钥匙,把车里的灯打开了。
佟鸣缓缓睁开眼,没有看他,却先开了口:“你怎么这么安静?”
“你看起来心情很差,我怕要是哪句话说错了你又要上来跟我干架,”他说完,探着头仔细打量佟鸣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早就想让我问你了?”
佟鸣皱了下眉,躲开方前炽热的目光,但是方前那两个眼就像闪耀的探照灯,让他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给他钱?你俩关系为啥那么差?”方前用胳膊肘捅了捅佟鸣,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和调侃,“跟我说说,你这样憋久了容易憋出毛病,心里疾病可难治了。”
佟鸣瞥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人现在这架势就差一把瓜子了。
“你丢了多少钱?”他突然问。
“一百多吧。”方前随口答。
佟鸣没多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的递给他,方前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塞进了兜里。他本来没打算主动要,但人家主动给了,不要是傻逼。
收好钱,他又面朝着佟鸣坐好,全然一副已经准备好乖乖听故事的样子。
“从小关系就不好,”佟鸣拉下手刹,车子缓缓掉头,“经常打架,他觉得我姓佟,不是他家里的人。”
一个姓佟的,在一家子全姓尧的家里长大,年龄相差还不大,被这样排斥也不难理解,方前琢磨着,尧家似乎从未刻意隐瞒佟鸣是捡来的事实。
佟鸣对这个家没有归属感,所以早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给他钱?那毕竟是他......亲爸。”
佟鸣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为什么不让尧玉安给他钱?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尧冬青像个愤怒的火鸡一样扑上来和他扭打在一起,好久没有修剪的指甲在他脸上和脖子上抓出数条血痕。
那时候尧秋泽住校没在家,尧玉安站在一旁手忙脚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尧冬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爸给我钱轮得到你他妈在这儿多管闲事?你在我家吃白饭我还没跟你算账,真把自己当我家的人了?”
那天尧玉安心软给了尧冬青钱,他还安慰佟鸣说:“没事,没事,钱够花。”
可尧玉安却不提,这到底是不是钱的问题。
车很快就到了书店门口,佟鸣踩下刹车,方前却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稳稳地坐在副驾驶上,铁了心要从他嘴里听到个所以然。
车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声,佟鸣知道这人死缠烂打的本事,开口说道:“他赌/博,前两年要债的要到家里了。”
佟鸣就这么一句话,让瞪大了眼睛:“前两年他不才十七吗?”
“嗯。”
“十七就赌啊,然后呢?”方前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身子往前倾了倾,“你把钱补上的?”
佟鸣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他没有那么多钱,尧玉安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也不够用。
那段日子,对佟鸣来讲很灰暗,他不是很想回忆,他刚从学校毕业不到一年,阿辉走了,没人再护着他,他只能独自面对家里的烂摊子,他总会想到十年前,再想到十五年前,他会开始怀疑,他去尧家真的是对的吗?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转脸看向方前,看着那充满好奇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时间觉得这个人天真的可怕。
“我那时候钱不够。”
他嘶哑的声音传递给方前一种尽力压抑的厌恶。
“要债的住在我家了,我让尧秋泽在学校躲着,我带着我爸躲在宾馆里。我爸没去上班,那些要债的就去学校找他班里的学生,有几个孩子吓得不敢上学,他就背着我跑了出来,求那些要债的再给他些时间,可是时间到了他也没搞来钱,我就找到古良,他帮我把这事摆平了。”佟鸣掰了下手指,关节嘎嘣作响,像是要把这些记忆掰碎。
“古良是谁?”方前问。
“你上次去仓库见到的那个人。”
“哦,”方前点了点头,“他是你兄弟?”
“算不上,他租了个屋子做仓库。”
方前懂了,做生意,各取所需,看来那群家伙也是道上混的才能摆平要债的,难怪当初佟鸣说那些人他惹不起。
他晃晃脑袋,把这个问题先丢在了一边,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尧冬青现在还赌吗?”
“不知道,好一阵子没回来,我以为他收敛了,”佟鸣抓着方向盘的手背凸起了几根青色的血管,“但是我爸背着我给他钱,这事就难说了。”
方前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对佟鸣的看法有些动摇了——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弟弟和一个拎不清的爸,难怪这人活得这么阴暗,特别是自己不是亲生的但还是要承受这一切。
“你也真够可怜的,”他想到那天尧玉安生日,佟鸣和尧冬青在卧室里打架,尧玉安躲在那扇紧闭的门后面,一声不吭,他忍不住问,“你和你弟从小打架你爸是不是都不管啊?唉,想象得到,尧叔一看就是那种窝囊的老好人,虽然我很喜欢他,但我也看得明白,他就是心太软,对谁都想好。”
“你还想要这样的爸吗?”
“想,”方前晃了晃腿,眼神有些飘忽,“我家就我一个,我又没这种糟心弟弟,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爸,他全心全意对我好,教我读书,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妈......可能也不会死。”
过了一会儿,佟鸣突然嗬嗬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佟鸣笑方前的背上就开始起鸡皮疙瘩,可能是那个嗓子不适合笑,呼呼哧哧的笑声像是从四处漏风的气管里挤出来一样,既不让人愉悦,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你又笑什么?”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佟鸣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眼神变得空洞,缓慢地说:“我很讨厌你这种人,但是有时候又觉得,看一个可怜的人故作坚强,很有意思。”
这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割在方前的神经上,方前的脸垮了下来,可怜的人,故作坚强,他吗?很讨厌他这种人,所以在他以为他们可以以哥们儿相称的时候,在佟鸣眼里他就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这样啊,是这样啊!
方前打开门下车,再把车门关好,他没给佟鸣说再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刚才他竟然完全忍住了没打人。
佟鸣听到后面卷帘门被放下去的声音,他把头仰起来张开手按了按太阳穴,就到这里吧,他和那家伙说到底也不是一路人,他就是扭曲到看到脸上写着‘可怜’二字的人才愿意靠近一点去寻求一个同病相怜的认同感,但方前,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可不可怜。
他不想毁灭尧玉安在方前心里的形象,那个老好人会在自己女儿死了之后开始装傻,会装作听不见尧冬青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扫把精,骂他是叛徒,骂他进了这个家才把家里害得家破人亡,骂他在尧夏宁死去的那年躲在广州吃香喝辣。
可是事实是怎么样的呢?尧玉安从来不提,他忘记了,不,准确说是,他说他忘记了,他病了,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摔伤了头,他只会懦弱地笑着,哄佟鸣一句:“他还小,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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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