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前紧绷着嘴,半晌吐出一句:“又不关你事。”
刚才洗澡的时候佟鸣也是这么说他的,他还回去。
谁知道他这话说完,佟鸣真的不再问了,方前躺了一会儿憋得难受:“你为什么好奇?”
“就是想知道是不是。”佟鸣说。
方前的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思绪飘回了六年前。
“是吧。”他也是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
六年前,方前高一,他的高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他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能考上大学的屈指可数,所以,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或者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欺负,就是老师口中说的校园暴力,在这儿屡见不鲜。
校园暴力这词儿方前还是从老师嘴里才听说的,但很可惜,老师只是说说,像是学校下达的任务,他负责传达,管是不管的。
高一的方前生龙活虎,像个噼里啪啦的小炮仗,谁在他身旁点火他就炸谁,他知道那群人大多欺软怕硬,你只要表现出比他能打,比他疯,比他还不要命,他也怕你。
开学没多久他就在班里有了一众兄弟,他看不惯高年级的人仗着自己老就来欺负新生,兴许是初中养成习惯,他觉得既然跟他分到一个班了,那就是一个集体,就得有超强的集体荣誉感,他不能坐视不理。
只是那时候的方前还没有认识到,初中一个班三十个人,大家都是住一个大院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买根冰棍都能一人舔一口的关系,而高中这一个班,七十几号人,村里县里城里这条街那条道,谁也不知道谁那张皮下画着什么样的脸。
他班上有个存在感极低的四眼,眼镜片像玻璃瓶底那么厚,坐在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方前不怎么能注意到他。
有天四眼瑞瑞不安地来找他,方前正拍画片,压根没注意到四眼的表情。
“方前,你能陪我去厕所吗?方前......方前!”
被叫了好几声,方前才扭头嫌弃一句:“你撒尿还得让人陪?你自己去。”
“求求你了。”
“不去不去。”
后来那天四眼带着一身尿骚味儿回来,方前才开始后悔。
四眼抹着眼泪说,是高三的,撒尿尿他腿上,上次是尿在他鞋上,那群人是故意的,但四眼不认得是谁。
打那之后四眼每一次上厕所方前都会跟着,哪怕他不尿他也站那儿盯着,还有人管他叫厕所卫士。
再后来有一天,方前让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俩手揣兜晃悠出来时已经上课了,他也不急着回班,转头去了厕所。
厕所这个地方,不知道对那个年纪的小孩儿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上课下课都有人在那儿猫着,闻臭气也不愿回去上课。
方前前脚刚踏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吵闹声,他还心想今天得挤了多少人啊,下一秒就听到一人大喝一声:“给我憋住,你敢哭我就尿你嘴里。”
方前听到这话立马冲了进去,看到四眼在地上趴着,周围五个人围成一圈,举着枪,一道腥臊的黄色水柱浇到四眼身上,一个人扭着屁股摆着老二,咧起嘴露出丑到骇人的牙,边笑边说:“快点张嘴接着,你爷爷最后一泡童子尿!”
然而他也就能嘚瑟到这儿了,因为之后,接住他老二的不是四眼的嘴,是方前的鞋底子。
凄厉的惨叫划破校园,周围的几个班涌出来呜呜泱泱的学生,别管男的女的,一窝蜂挤到男厕所里观看方前一挑五,倒在尿液里的四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剩方前一人像武林大侠一样在厕所那十来平米的地方飞檐走壁。
只是方前这个侠客当了没五分钟,挤在厕所里的学生被驱散了,那个被他踹了老二的高三生用沾满尿渍的衣服裹着脸,让人抬着穿过学校操场送上救护车,而方前,被他的班主任一脚一脚踢到校长办公室。
汪小曼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时正在给一个女的打吊瓶,针头刚插进去一下就回血了,汪小曼揉揉眼皮,她就知道右眼跳了一天准没好事。
好容易把大姐哄走,汪小曼赶去方前的学校,进门就看到方前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地扬着脑袋,旁边的老师和校长一个个全铁青着脸。
那个高三生的爹娘不在医院陪床,坐在校长室里哭天喊地,说方前把他们儿的命根踢坏了,害了他们儿的一辈子,他们抱不上孙子了,他们儿考不上清华了。
方前站汪小曼身后冷笑:“冷面他都烤不上还考清华。”
老太太嗷呜一嗓子差点昏厥。
汪小曼捅捅耳朵,她自始至终都是相信方前的,所以不管这老太太怎么嚎,她也没答应让方前道歉。
那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头老太一肚子坏水,上来就要十万,不然就送方前去少管所。
汪小曼一个白眼翻到天灵盖:“检查结果都没出来你问我要十万,我干脆给你买一栋楼好了。”
方前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大步流星走到校长办公桌前,抓起电话递过去:“你报警啊,你儿子天天在学校欺负人,大不了我跟他一块儿进少管所。”
校长一听,急了,他就是被分配过来刷两年资历,再有半年他就要高升,哪能因为几个无足轻重的学生影响他的仕途?
于是这个本来就是一锅老鼠屎的学校做出了一个在他们看来最合理的一个决定,第二次调解的时候,他们把四眼也叫来了。
这时候的四眼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还把发黄的眼镜也给换了,他站在校长办公室,目视前方,毫不心虚,铿锵有力地说:“我就是去上厕所,我不知道方前为什么打架,和我没关系。”
年纪轻轻的方前被这句话震撼了好久,原来弱者,也可以做恶人,而且如此地轻而易举。
整个校长室,加害者趾高气昂,旁观者冷眼相待,受害者明哲保身,只剩下方前这个倒霉蛋,被架在火上炙烤。
第二次和解也没有谈拢,即便汪小曼已经处于下风,她还是一副绝不低头的模样,和她那个倒霉儿子如出一辙,四眼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你这样对保护你的人会遭报应的。”
这时候四眼才老鼠一样缩着脖子逃走。
事情刚刚过了三天,学校火速把方前开除了,那时候方天霸退出江湖两年多,正在外面跟着老板进货,一听到自己老婆儿子被人欺负了,把老板扔在八百里外自己开着车杀了回来。
那对老头老太和汪小曼赔偿价钱谈不拢,就召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把汪小曼的药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那时候正是寒冬,北风瑟瑟,地上结着厚厚一层冰,人走上去都像在跳disco,那群人坐在门口哭丧,收音机里放着哀乐,路过的人好奇上来问一嘴怎么回事,那老太就抹着眼泪说:“那个小畜生杀了我儿子!”
霎那间,方前又变成了个杀人犯,他蹲在药店门口气得脸都抽搐了。
那天下午,一辆车极限摆尾停在药店门前,方天霸从车上下来,像个巨人一样抓起赖在地上的老头扔出了几米远,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让老太颤了一颤,方天霸指着他们说:“给老子滚远点!再敢在这儿哭丧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群人吓跑了,但是这一闹,周围的人也不敢往药店进了,他们都在讨论方前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汪小曼没功夫搭理他们,她在忙着给方前找学校。
“方前,让你去住宿你觉得怎么样?离家是远了点,但学校还不错,妈的朋友在那儿当老师,说能让你插进去,我过两天过去看看。”汪小曼给方前说。
方前就缩在沙发上,头蔫蔫地耷拉着点了点。
“方前,这事不是你的错,但是以后自己在那边可不能再没轻没重了,得读书,起码把高中好好读完。”
汪小曼揉了揉他的头发,方前又点点头。
汪小曼开始跑着请那个寄宿学校的领导吃饭,让他们帮忙给方前办插班生。那对老夫妻在被方天霸威胁了一次之后不敢靠近药店,但并没就此罢休,他们又开始去拦路了,还拉了个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十一个大字——‘严惩杀人凶手,还我儿公道’。
方天霸见此情景,召集了他早已解散的小弟,决定要给这群无赖一点颜色尝尝,但造化弄人,他们当初收债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行业,说难听点,里面随便哪个拉出来都能送进去蹲两年。
报警的不是无赖老夫妻,是路上随便的一个路人,一看这阵仗闹这么大,当机立断直冲派出所大喊街口□□斗殴,打出人命啦!
老头老太让警察带进了派出所,方天霸跑了,可他的一个兄弟是个跛子,没跑过警车,让给逮了进去。
方天霸躲了起来,他们跑散的弟兄没找到他,以为被逮进去的是他,就跑去打汪小曼的呼机。
汪小曼刚和学校领导吃完饭,把方前入学的事定下来,在一个小卖部门口拨回电话。
她嘴里的哈气缭绕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不可置信地抓着电话大声喊:“你说什么?”
“真的,姐,贯哥带我们去收拾那群人,不知道谁报警了,警察把贯哥抓进去了,咱们咋办啊?”
汪小曼挂下电话开车就往回赶,那个深夜,寒风呼啸,路上的冰被冻得像漆黑的花岗岩,街上零星的路灯过了九点准时熄灭,回家的那条路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黑暗,只有两盏车灯劈开了一条道。
那天晚上只有方前一个人在家,他不知道方贯去了哪里,只知道汪小曼正在往家赶,他一直等着,等了整整一晚上也没有等到汪小曼回来。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来敲门,他一打开,看到门口站着警察。
方前吓得身体僵直,他以为他们是来抓他,或者抓方天霸的,反应过来就要关门,结果警察一脚挤进来,豪无感情地对他说:“跟我们走一趟。”
方前还哆嗦着问:“去干什么?”
“去认人。”
方前被逮上了警车,不过警察没给他带手铐,他心想可能照顾他是未成年。
结果警车没有他以前见到的‘呜嗷呜嗷’闪红灯,拉着他直奔市外,到这里方前还以为是要直接把他关进少管所来着,结果一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
警察带他进去,左转右转,人越来越少,阴气越来越重,当他们停在一扇门前时方前抬头看了一眼门牌。
‘太平间’,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警察推着他的背,把他推了进去,他在那张冷冰冰的停尸台上看到的不是那个被他踹了老二的高三生,是昨天还揉他脑袋的汪小曼。
再见到方贯,父子之间一句话都没说,方前像丢了魂一样在角落里蹲着,方贯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是一夜之间一家三口全部死了一样。
不知不觉,到了汪小曼下葬的日子,这天来了不少人,不过他高中的班里,只来了一个他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
那个哥们儿说,方前被退学第二天,那个四眼就去了他们学校唯一一个快班,那是这个高中唯一有希望考大学的地方,还有那个高三生,住了几天就出院了,转学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老头老太还是没有死心,他们要钱的决心比命都硬,跑到汪小曼的葬礼上还没进门就被方贯的兄弟轰走了。
汪小曼下葬之后,方前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他问方贯以后要怎么活,方贯一言不发,从他坐了好几天的红木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打包行李。
天还没亮,方前就坐上了四处漂泊的车,方贯越来越沉默,背越来越弯。
方前说他想去上学,方贯让他去找活儿,方贯说:“你不是学习的料。”
“我妈说至少要把高中读完。”
“你把你妈都害死了,你还敢跟我提她。”
打那之后方前就再也没提过要去上学的事,他和方贯的日子过得也依旧不安稳,方贯总是觉得,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以前收债结下的仇家,他带着方前不停地逃,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方前就在车里,路上,度过了颠沛流离的六年,直到方贯最后把车停在了这里,平安镇,方贯才觉得,他好像真的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