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刚才佟鸣说的是‘被打成这样不可怜吗?’或者是‘你妈被人这么骂不可怜吗?’,那方前铁定要干今天第二场架。
但佟鸣问他,有这样的爸不可怜吗?让方前无言以对。
他也觉得他可怜,怎么摊上方贯这么个爹,或许方贯也觉得自己可怜,怎么摊上他这么一个儿子。
这脾气他发不了了,佟鸣被他按在地上,眼一眨也不眨,像在审视他,方前看着那眸子心虚,松开手又一屁股坐回去,继续捂着肚子吸气。
佟鸣从地上坐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天又暗了一点,他的车还停在前面路上,车门都没关,有条野狗在车门旁一直打转,车里面放着他刚才送完货从城里带给东哥的大骨头。
他该走了,正准备站起来,就听旁边蔫着的方前问他:“为什么要说‘也’?你有尧玉安那么个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看看我爸,别不知足了。”
佟鸣又坐了下去,看着前面,那条野狗站了起来,想钻进车里叼那包骨头,他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刚好打在野狗身上,野狗呜咽一声跑了。
“如果尧玉安是你爸,你觉得他就能帮你?”
方前仰起脑袋,想了想佟鸣的话:“尧玉安要是我爸我就不打架了,我就去读书考大学,像你弟一样。”
佟鸣侧过头看了看他,他好像能理解方前眼里的悲伤,不过他没打算再多聊,这次是真的站起来要走了。
“哎,拉一把。”
他又被人叫住了,方前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冲他抬着。
佟鸣伸出手,拽着那只手把人拉了起来。
方前随意拍拍屁股上的灰,他现在浑身都是灰,还有下雨地上的泥土。
他转身进了书店,把黄豆豆轰了出去,再出来手里拿着盆子和锁。他单手把书店玻璃门锁上,钥匙揣兜里朝前面佟鸣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走,我请你洗澡。”
佟鸣直接站在原地不动了,方前也停下,回过头不明所以地重复:“走啊,你一身灰不洗洗啊?”
“别跟我动手动脚。”
佟鸣嘶哑的声音实在不和善,如果仔细琢磨一下还有点威胁的意味,但方前就一根筋,他压根不在意,就像佟鸣多次威胁他不许靠近院子一样。
“有什么可害臊的,走吧。”方前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
佟鸣深吸了一口气才上车拧下钥匙,拉着方前去了澡堂。
胖子说方前拿这儿当家了,一天钻三趟,方前抖抖身上的灰:“刚跟人干了一架,来洗洗。”
“我刚听人说了,你跟老孟家那俩儿子打起来了,”胖子拿了两个钥匙扔过来,又教训他,“你跟你爸在外面得一条心,知道不?”
方前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学不来他们老孟家,父慈子孝,是我爸不愿跟我一条心,我改变不了他,那我也不能让自己变得像他那样。”
胖子笑着摇摇头,又八卦地挤着眉眼给方前说:“他老孟家也不是啥父慈子孝,那俩儿子回来要钱来了,自从孟建民中了彩票那俩儿就三天两头找点事要钱,钱没要完之前且得孝顺着呢。”
方前一听,乐了,胖子哈哈大笑,给他盆子里扔了瓶可乐:“心情好了是吧,去洗澡吧。”
佟鸣就像个沉默的小跟班一样,一言不发跟在方前屁股后,方前注意到了,走这几步他还心想,他要是有本事把佟鸣驯服成他的小弟,那以后平安镇新一任方天霸岂不就是他了?
他深知这家伙不显山不露水但比他能打得多,进了澡堂他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什么狗屁天霸,这不能干,现在是新社会,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方前把手里的钥匙给了佟鸣一把,脱掉衣服就近找了个淋浴头,他还贴心地把旁边的淋浴头也打开了,等佟鸣过来他就指指那里:“水给你放好了。”
水蒸气没过一会儿就蒸腾起来,方前在头上挤了一堆洗发水,搓得头顶像顶了一颗泡泡蘑菇,然后又把沐浴露也搓起泡泡打在身上。
“哎,我这瓶沐浴露特好用,你试试。”
“不用,我有。”
澡堂子里就回荡着他俩的声音,方前嫌无趣,把沐浴露扔回盆子里,冲干净头顶的泡泡,才转过头看旁边的佟鸣。
这人还是背对着他的,像是生怕被他占便宜了。
方前瞥了瞥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佟鸣背上那几道疤上,他又把眼睛往下移了一点,就听见一声:“你看够了没?”
他干脆也不偷看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伸手在佟鸣背上的疤上摸了一下,谁知道佟鸣的脊背一抖,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远远的。
“你这疤是哪来的啊?”他问。
佟鸣一开始没理他,他又问:“还有屁股上那几个,那是烟头烫的吧?”
过了一会儿,佟鸣把身体又撤回水柱下,水冲掉背上的泡沫,那些疤痕便像原本就生长在他皮肤上一般显露出来,他才开口说:“我爸打的。”
“你爸?尧玉安?”方前几乎是喊了出来,他可不相信。
“亲爸。”
方前的肩膀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哦,那你爸为啥打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佟鸣显然是嫌他烦了,方前吃了个瘪,也不做声了,心想这家伙这破性格,铁定没朋友。
他闷着头自己洗完澡,出去穿衣服的时候才注意到肚子上那一大块淤青,他在几块铁条焊成的椅子上弓着背,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感觉五脏六腑又一起疼了起来。
佟鸣洗完澡出来,看方前已经穿好衣服了,还在那坐着,他诧异了一下,诧异这家伙还没走,而且坐在那儿那么安静。
果不其然,这种诧异没持续三秒钟,方前抬起头冲他说:“洗个澡真慢,你开车送我回书店吧,不想走了。”
佟鸣又开着车送方前回去,拢共几分钟的路,方前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
他已经在这书店住了一个多月了,每天躺在折叠床上,睁开眼就是一屋子的书,还有一墙的磁带,尧秋泽说这是天堂,可是他又没有多爱读书,这招对他没用,特别是在今天他浑身都疼的时候,他就更感觉寂寞,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想去卡拉OK开个包间唱一晚上,可是他又没钱。
他缩在车座里,痛苦地哼一声,车停了,方前还赖在车上,一动不动。
“到了。”佟鸣提醒他。
方前看着黑漆漆的玻璃,喃喃说:“你带我走吧。”
“去哪儿?”
“你的院子,或者随便哪儿都行,我不想自己待着。”
“回家。”
“回家见我爸?那我不如自己待着。”
“去我家。”
“不行,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我被打成这样,怎么能让你爸看见。”
“下去。”
“......”
方前‘唉’了一声,今天的佟鸣又是帮他拉架又是和他洗澡的,他都忘了这本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他推开车门,闷声不吭跳下去,打开书店门钻了进去。
门口停着的面包车还没走,过了会儿,方前准备拉下卷帘门的时候,佟鸣进来在柜台上放了瓶红花油。
“给我的?过期没?”
“上个月买的。”
佟鸣说罢转身要走,方前一个上步挡在门口:“要不你别走了。”
“干什么?”
“我还有一张折叠床,你留这儿陪我吧。”
“不。”
佟鸣伸手推开他,方前顿时龇牙咧嘴,表情扭曲起来。佟鸣皱了皱眉,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在装模作样。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僵持在原地,气氛有些凝滞。方前歪着身子靠在柜台上,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身,默默让开门口的位置。
佟鸣走了,他打开红花油的盖子,掀开衣服叼在嘴里,把红花油倒在手上,搓热了就把手掌盖在肚子的淤青上,揉搓了几下。
他没有耐心像以前汪小曼给方贯涂红花油那样,一遍一遍推着肌肉上的淤血,他感觉肚皮热了就把衣服放下来,去拉书店的卷帘门准备睡觉。
他个子高,钩子也用不着,伸手就摸到卷帘门的边了,两条胳膊一用力,卷帘门哗哗啦啦向下落,眼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要与他隔绝时,突然一只手从外面伸进来抓住了卷帘门的底边。
方前吓了一跳,赶快把门抬起来,佟鸣在外面站着。
“哥们儿,你这三进三出干啥呢?”
“我去锁车。”佟鸣弯下腰钻进来。
方前彻底拉下卷帘门前看了一眼,原本在路上停着的车被挪到了路边,佟鸣胳膊下夹着个小毛毯,站在空地上等着他拿床。
方前从后面抬了两张折叠床出来,佟鸣留下让他心情一下大好。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他说。
他殷勤地摊好床,摆在自己的床旁边,佟鸣把自己的小毯子扔上去,脱了鞋立马躺平了,闭上眼就开睡,一句废话都不跟他多说。
方前的热情被浇灭一半,但是他舔着脸让人陪他的,这人就这性子,他活该受着。他干脆关上灯也躺下,可是躺下他又睡不着。
“哎,你能睡着吗?”他闭了半天眼,又睁开,“才九点多。”
“睡不着。”
终于肯开金口了。
方前翻了个身,面朝着佟鸣:“你怎么想通的?”
佟鸣睁开眼,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会儿才微微侧了点头把目光落在方前脸上:“如果内脏破裂,你半夜可能会自己死在这儿。”
“我靠,”方前皱起眉,感觉肠子都疼了,“你别咒我。”
“可能性小,不是没有。”
方前又翻了回去,和佟鸣一起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笑了几声:“不会的,要是这样就能死我早死了。”
他一不说话,屋里就又安静了,佟鸣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直到佟鸣问了一句:“镇上都说,你妈是你害死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