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胖子的澡堂出来,方前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点了根烟。
他抽了一口,没吐出来,憋着让尼古丁钻进肺里才咳了几声。他把烟掐灭,盆子还扔在台阶上,人站起来走了。
孟建民的日用品店里有个去年新买的电视,可电视后面的墙皮掉了一块儿,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本来是想用他中彩票的钱把店装修一下的,但是钱刚到手,俩已经结婚的儿子就闹着要在城里买房,买完剩下没几个子儿了,他老婆不让他乱花,他们还有个老三孟新山,这个也得买房。
孟建民翘起二郎腿抹了抹头顶残存的几根毛,他老大儿子说,等过两年小孙子上幼儿园了,就把他接城里享福,这店装不装修也就罢了。
他孟建民在这镇上,也算是让人羡慕。
塑料门帘又让人给掀起来了,孟建民还以为是他老婆来送饭,一抬眼看见方前。
他眯缝了一下眼,要说人的初恋就是那么难以忘怀,哪怕他现在五十来岁的人了,想起占据了他整个青春的汪小曼,心肝还是会颤,特别是方前进来时背对着傍晚的夕阳,等他看清那个轮廓,视线就集中在了那双记忆里含情妩媚的眼上。
他砸吧了下嘴,方前这眼比起汪小曼,还差点意思。
“买东西啊。”孟建民招呼了一声,他对方前当然没好脸,且不说几个月前他在方贯那儿吃的瘪,单凭这是方贯的儿子,他就看他不顺眼。
方前就‘嗯’了一声,顺着架子逛一圈,回来拿了瓶大宝SOD蜜。
“五块。” 孟建民站在柜台里面,瞥了眼方前的脸,心想这小子还挺烧包。
方前从兜里掏了张一百的,孟建民扒扒自己的零钱盒:“没零钱?”
“没。”
方前也不急,站在那儿等着孟建民一张一张数零钱,他看见孟建民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底子被方贯用线纳过,线头还漏在外面。
“叔,你这鞋穿着还舒服?”他问了一句。
“啊?”孟建民正在数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心不在焉地回他,“还行吧,耐穿。”
“不扔啊?”
“扔它干啥,好好的鞋。”
孟建民把数好的钱放在柜台上:“九十五,点点。”
方前也没点,把那一沓钱叠起来塞兜里,人也没挪窝,站在那儿看着孟建民问:“鞋好好的,你那天为什么说它是破鞋?”
孟建民不由自主就往后退了一小步,他已经不记得什么破鞋不破鞋的了,他就看方前那双眼变得像要吃人似的,像条没教养的野狗,这幅恶霸的样子他可太熟悉了,二十多年前他在街上堵汪小曼谴责她作风不正的时候,方天霸就拿这种眼神看过他。
“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方前又问他话了,但他好歹也是五十的人了,能被一个小崽子吓唬住?他拿起柜台上的大宝:“你说的啥东西我不知道,你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别在这儿没事找事啊,你小心我叫警察!”
“叫警察?”
方前嗓子眼里冒出来渗人的呵呵声,孟建民刚想拿话筒打电话,方前的笑声停了,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一个柜台之隔的方前按着柜台边从外面跳了进来。
那小子高高的个子撞到了头顶的吊灯,一跃而下把他按在地上,柜台里面那块地就够一个人躺,方前直接骑在了他身上。
灯泡在半空晃,一明一暗照着方前那张狠厉的脸。
“你要想不起来我帮你想,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前压着孟建民,没上拳头也没上脚,他背过手抓住孟建民在空中乱蹬的腿,把右脚那只皮鞋拽了下来。
孟建民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他一只胳膊被方前按着,一只胳膊挡着脸,他以为方前要用鞋抽他。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杀......”
孟建民瞪大了眼,比刚才更加奋力挣扎,方前把他的尖头皮鞋那个尖,狠狠塞进了他嘴里。
这可比用鞋底子抽他还让他屈辱,他叫也叫不出来了。他惊恐地盯着骑在他身上的方前,那双和汪小曼极为相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狼狈的瞬间。
方前还在把皮鞋用力往孟建民嘴里塞,他的声音很冷静:“叔,你想起来了没?”
孟建民疯狂点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嘴里那鞋能抽出去,让他干什么都行。
眼看着秃驴的口水鼻涕顺着脸流,终于,方前松开了手。
充满着泥土、灰尘还有让人作呕味道的皮鞋从孟建民嘴里掉出去,孟建民歪着头‘呸’了半天,方前还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耐着性子等他呸完。
“方前,叔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说这鞋......你爸手艺好,这鞋都能修好,哎呦......”孟建民胸口被人压着又吃痛大叫,显然方前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他忙改口,“对不起,叔错了,你快松开,叔心脏不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孟建民不敢看方前,脸皱在一起像个猥琐的老头儿,方前盯了他几秒,点点头:“好,你说的话今天我都记着了,你最好也记着。”
说完,方前抬腿从孟建民身上站起来,翻出柜台拿着大宝走了。
走在路上,天慢慢开始黑,方前胸口还闷着一口气,怎么都不顺,他想揍那秃驴,太想了,他用一根烟的功夫才把自己劝住。
他突然停下来,抬起胳膊把手里的大宝砸在地上,大喊一声:“操!”
他拐了个弯,去超市买了两瓶白酒,又去市场买了几个小菜,拎着回胖子的澡堂去了。
“咋回事方前,这一转脸发工资了?”胖子看着他问。
“没,喝个酒又喝不破产,”方前搬了个凳子,把胖子的饭桌也摊开,“来胖叔,咱俩喝点。”
那一晚上,方前喝了不少酒,被胖子哄得像个胚胎似的,胖子很会讲故事,二十多年前他们那一伙人的青春岁月从他嘴里讲出来,比没文化的方天霸自我吹嘘要好听得多。
方前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童年时期的方贯也像胖子口中的方天霸那样,他或许会更喜欢他。
“胖叔,我有一种感觉,你知道吗,”方前拉住胖子的手,坑坑巴巴说,“我爸......我......我对他来说就是他讨好......我妈的工具,我小时候让人欺负,他就说我没用,直到......我妈生气了,他才......装模作样开始教育我,说要把我锻炼成男子汉,所以......我妈死了,他对我根本无所谓,他只会怨我,他只知道让我忍。”
“话也不能这么说,方前,”胖子也拉着方前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顺着,“你是他儿子,他不会不管你,他就是怕了。”
“他自己吃哑巴亏也就算了,我......我帮他说话,他还骂我,凭什么?我该啊!”方前脸蛋脖子眼睛被酒精染得通红,打了个嗝,“我看他天天让人占便宜,忙活一天赚不着几个钱,我帮他也不行,我给别人说两句狠话他就说我惹事,他就说我妈是我害死的,他......”
方前没忍住,头扎到胖子肩膀上哭起来了,胖子老光棍一个,不会哄孩子,就给方前塞了个枕头让他抱怀里。
方前抱着枕头抿抿眼泪,不哭了,又和胖子喝了两杯,胖子叹了口气:“你爸,可能只是想让自己有个事干,他忙了,就不胡思乱想了,你要说那缝缝裤子补补鞋,家里谁都会干,他管人家要钱,那去的人不就少了,他不就闲了,人一闲就爱瞎想。”
方前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把头埋进枕头里,胖子让他先吃着,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佟鸣掀开门帘出来正撞上胖子,胖子问他里面没人了吧,他摇摇头。
“你走了院门帮我带上,关门了。”胖子进去打扫澡堂卫生。
佟鸣摘下手腕上的钥匙牌,站在那间小屋窗前。
窗子是开着的,里面只有方前一个人坐着,小小一个马扎,那双腿憋屈地盘着,怀里还抱着个枕头,闭着眼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
半死不活。
他看到枕头上湿了一块儿,口水?又往上一看,方前的眼睛也是湿的。
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哭?他想不到。
佟鸣把钥匙放在窗边的桌子上转身走了,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面‘咕咚’一声,再一回头,刚才竖着的人没了,改躺在地上了,怀里还抱着那个枕头。
佟鸣本想继续走,反正胖子打扫完卫生一会儿就出来了,地上躺一会儿也冻不死,他往前走几步,还是停住了,又转身回来。
他推开房间的门,把手里的盆子放在一旁,碍事的桌子也推开,蹲在地上抓住方前的胳膊把人往上拎,方前死死抱着那个枕头不撒手,佟鸣干脆把枕头抽出来也扔到一边。
方前的两手空了,佟鸣才能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抬起来,他把方前的后背放在床上,又搬着屁股把下半身也给扔到床上。
好在这家伙还不算太重,他呼了口气,拍拍手准备走,谁知道刚被扔上床的人又一个打滚翻起来抱着他的胳膊。
佟鸣下意识就把拳头抬起来了,拳头还没下去,就看到那张平日里贱兮兮的脸挂着泪痕,抱着他的胳膊低声呢喃。
说的什么他听不太清,他弯下腰把耳朵送过去,就听到方前声音极轻地,一声一声叫:“妈。”
佟鸣:“......”
方前感觉他好像看到汪小曼了,不对,是摸到了,胖子的胳膊可不会这么细。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一生病就喜欢跟汪小曼撒娇,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也不愿吃药,他生病时候的汪小曼是最温柔的,会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哄他。
对,就像现在这样。
那个晚上,方前做了个无与伦比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