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鸣那双难以捕捉情绪的眼里,方前看到了一句话——“少管闲事”。
他撸了撸袖子,这闲事他今天还就要管,他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尧玉安。
“好了,好了,”尧玉安拉着他,把他俩分开,又对佟鸣说,“有事去忙吧,等你弟回来一起回家吃饭啊。”
佟鸣走了,方前把尧玉安要的卷子拿过来,装起来递过去:“他为什么总不回家?”
“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忙,”尧玉安眼角的皱纹很柔和,充斥着无限的包容,他又对方前说,“你不是也好久没有回家了吗?”
方前低下头,手指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圈,低声说:“我家情况不一样,我爸要跟你一样我天天回家。”
尧玉安大笑几声,手掌搂着方前的后脑勺:“走,去家里吃饭,这也到点了。”
方前把角落里那两个小孩儿赶出去,锁上门跟着尧玉安走了。
今天尧玉安做了豆角排骨焖面,方前吃得香,尧玉安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说他家里这几个小孩儿个个都不爱吃饭,特别是佟鸣,小时候瘦得像根稻草,风一吹就打摆,只怕养不活。
方前把嘴里的面咽下去,问尧玉安:“他从小就这样吗?闷声不吭的。”
尧玉安点了点头:“从小就这样,小时候稍好点,跟他姐姐感情好。”
提到了姐姐,尧玉安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躲避,之后又是长达半分钟的呆滞,方前又夹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偷偷看着尧玉安,这段时间他也发现了,尧玉安总是这样,尧秋泽告诉过他这是几年前摔到头留下的后遗症。
他没再提这话茬,等尧玉安回过神才问:“佟鸣今年多大了?”
“七七年生的,二十二了。”
“我也七七年的,他几月?”
“十二月,十二月二十五。”
方前乐了一声:“那我比他大,我十一月十二。”
感情是个弟弟。
临走前尧玉安用搪瓷盆给他装了一盆面,把排骨铺了满满一层,叫他带走晚上吃,方前拎着饭,钥匙圈挂在手指上转着,美滋滋地往书店走。
走到路口,撞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方贯手里拎着两个馒头和一小袋白菜,刚从菜市场出来。
方前停在那儿没上前,他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他不明白方贯为什么一定要没苦硬吃,以前在城里,汪小曼开药店,方贯收账,他家里条件还算可以,即使后来方前把那个往人家嘴里撒尿的坏种老二踢坏了让方贯赔了笔钱,但他知道没赔多少,因为汪小曼死后方贯就带着他跑路了。
方贯在这镇子上算不上富裕,但肯定不穷,可他从第一天落脚到现在都表现出一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龅牙年轻的时候是跟方天霸混的,心疼自己以前的老大哥过得苦,总是带点吃的喝的过来跟方贯整两盅,方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显得他更苦。
并且外面还有一个不成气候的败家子儿子。
他拎起手里的面,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转身回了二层小楼。
方贯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方前,也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方前去厨房把搪瓷盆里的面扒进盘子里,给方贯摆到桌上:“给你带回来的,别吃你那白菜了,天天就是白菜。”
方贯嘴唇抖了抖,把白菜放在菜筐里,拿了双筷子坐下。
方贯的吃法可以用狼吞虎咽形容,方前把搪瓷盆洗干净,又用尧玉安的布兜装起来,拎在手里。
“你从哪儿买的?”方贯嘴唇油亮亮地问他。
“尧老师家做的。”他扔过去了两瓣蒜。
方贯点点头,方前都准备走了,又听方贯说:“尧老师是好人。”
他停下侧过身问:“怎么,你跟他也熟?”
方贯叹了口气,又继续吃去了。
下午送走一拨人,方前拿着笔在账本上鬼画符,眼皮直打架。
他打了个哈欠,春困秋乏,他叫了一声蹲在墙角的小子:“黄豆豆,来人了喊我,我睡会儿,手擦完鼻涕抹自己身上别往我书上抹,小心我给你扔出去!”
交代完他就把耳机一带,听着《蓝色多瑙河》睡了。
再醒过来耳机里的音乐已经停了,也没有磁带的沙沙声,他的随身听跳了,方前迷迷糊糊打开随身听,想翻个面,低头看到一张挂着鼻涕的脸,黄豆豆钻在柜台下面仰头看着他,黑黢黢的小手往外指指。
方前抬头看过去,一个男的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看那畏畏缩缩的背影他就知道,这是老秃驴的小儿子孟新山。
这小子十五六岁,在前面学校读初中,天天也不去上课到处乱窜。
方前低下头,看黄豆豆用口型对他说:“他偷东西。”
方前从椅子上下来走过去,他拍了下孟新山的肩膀,孟新山手里拿着本画册,咧开嘴对他笑:“哥,看会儿书。”
方前指着他肚子上鼓起来那方方正正的一块:“怎么回事啊小山子,这是怀了?还怀了个长方形。”
说着他在孟新山肚子上敲了一下:“哪吒啊?”
孟新山捂着肚子讪笑:“哪吒是球儿。”
说罢拔腿就跑。
孟新山把店里的书柜都撞倒了,但他跑肯定是跑不过方前的,十来岁的方前出去干架有个宗旨,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练出来了。
方前把孟新山按在地上,抽出他掖在裤腰里的衣服,里面掉出来好几本言情小说。
他拿了一本,在孟新山头上敲了一下:“你说你偷点什么不好,你偷两本练习册我还能夸你好学生,你偷这,这值几个钱?”
孟新山被方前按着,周围还有人在看热闹,脸憋得通红,眼里噙着泪花求方前松手。
“我给我同桌借的,我答应她了的。”
“你这是偷,不是借,”方前指着他的鼻子,“你给我老实说清楚,我以前丢的书有没有你的份?”
“没有。”孟新山狂摇头。
“再说。”方前又下了点劲儿。
孟新山又狂点头:“我就拿了七本,求你你松开我。”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方前把手松开,孟新山一个打滚翻起来就溜了。
方前把地上的几本书捡起来回书店:“就七本,七本还少?”
亏得是旧书,要是新书他还得自己掏腰包赔,那不能够。
他把散落一地的书收拾好,身上又是土又是汗的,干脆提前关门拿着盆子去澡堂洗澡。
天暖和起来,方前洗澡就更快了,他嫌在里面闷得难受,他出来走进胖子的屋里,开了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舒坦。
“你这衣服上咋回事,全是土,去去去到外面拍干净再坐我的床。”胖子揪着他的外套,又塞给他一条打灰的毛巾。
方前站到窗户下,脱掉外套打着灰,胖子问他:“你这哪儿滚的?又跟人干架了?”
“没有,”方前撇着头用毛巾在外套上抽,“秃驴那小儿子在我店里偷书,让我给按了。”
胖子哼笑一声:“这破毛病真遗传哈。”
方前一听,来了兴致,他想起龅牙之前提过一嘴老秃驴和方贯还有汪小曼的事,过去坐到旁边让胖子给他讲讲。
胖子和龅牙不一样,龅牙最喜欢话说一半吊人胃口,胖子有事是真讲。
胖子说,二十多年前,方贯骑着一辆蓝白色的摩托车从天而降了。
方贯也不能算是平安镇的人,那个年头家家户户都热衷于生孩子,又穷,又五六七八个地生,方贯上面还有五个哥姐,他是老六,他后面还有个小妹,方贯他爹,也就是方前他爷,把七个孩子养死了仨,他觉得是老家风水不好,就把方贯和那个小妹送给了嫁去城里的表姑,一直到表姑去世,方贯才从城里回来。
方贯生得高大,他一来到镇上,妥妥一个稀罕的城里人,光鲜亮丽,很快方贯就在这镇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也就是因为方贯的横空出世,让镇上有些小年轻心里不舒服了,那时候龅牙天天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粘到方贯屁股后。龅牙他妈是开理发店的,镇上的姑娘都喜欢去那儿做头发。
有几个镇上的混子,怵方贯那大个子,就去理发店找龅牙的麻烦,龅牙仗着自己有个城里来的大哥,和那几个人干起来了,一时没收住手,被人揍得屁滚尿流,店也给砸了。
方贯赶到地方,龅牙正流鼻血,龅牙他妈抱着她的烫发机哭天喊地。
那会儿的方贯还不是方天霸,他就是洋气,不会干架,方贯要带着龅牙去报警,结果碰一鼻子灰,砸店的有个人是镇上派出所民警的小舅子,人家说他们这是互殴,不管。
方贯那么大一个个子,杵在理发店里一点法子都没有,这时候他们镇上的霸王花就骂了方贯一顿,说他:“白吃那么多饭白长那么大个子,连自己兄弟都护不住,窝囊废!”
汪小曼这一骂让方贯憋屈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方贯在街上撞见了汪小曼举着扫把追着一个人打,那在前面跑的就是砸龅牙家店的小子。
汪小曼的小姐妹说,那小子找她们说荤话,正巧撞见汪小曼心情不好,直接给点着了。
方贯骑着摩托追过去,在路上捡起来汪小曼跑掉的鞋,把摩托横在那小子面前,扬起高跟鞋砸到了那人头上。
那小子的脑壳瞬间就开了个孔,血哗啦啦流。
他的几个兄弟围过来把方贯堵住,方贯就看着不远处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汪小曼,抡着胳膊把手里的高跟鞋给她扔过去,然后脱掉刚买没几天的皮夹克挂在摩托车上,甩开膀子就和那几个人干了起来。
方贯一战成名,那之后汪小曼就对他改观了,说他还是有种的,再后来没几天,汪小曼就坐到了方贯的摩托车后座上。
镇上那群混子不敢招惹方贯和他们那群弟兄了,偶尔来几个,都被方贯一顿胖揍,方贯成了平安镇一霸,大家就都开始叫他方天霸。
方前边听边点头,这段历史他零零散散听汪小曼讲过,他又问:“那秃驴呢?跟他俩啥关系?”
胖子让他别急。
那个秃驴,孟建民,年轻的时候长得也凑合,是小姑娘喜欢那款,他和汪小曼,定的是娃娃亲。
秃驴一直把汪小曼当对象,但汪小曼看不上他,因为这货爱占小便宜。
汪小曼以前给他们讲过,十几岁的时候孟建民喊她出去吃面,店家太忙忘收钱了,孟建民吞了一碗面抹抹嘴就跑,嘴都给燎起俩泡,还顺走人家一瓶饮料,还有一次约她去县城看电影,嫌贵,捡人家用过的电影票,气得汪小曼扭脸走了。
他们两家那时候住对门,父母关系好,汪小曼因为秃驴这事差点和家里闹掰,方天霸出现之后,汪小曼更是不搭理那货了。
后来过了两年,镇上派出所换了个所长,抓典型,给方天霸定了个黑/恶/势/力的罪名。
那事一出,汪小曼被他爸妈锁在了家里,不许他见方天霸,还让她尽快和秃驴结婚,没过几天,汪小曼就跳窗户跑了,她和方天霸趁着深夜离开了小镇,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再也没了消息。
方前听着听着,目光渐渐变得黯淡,胖子晃晃他:“咋了你?不浪漫吗?那会儿你爸你妈这事在镇上年轻人里可是人人羡慕口口相传。”
可是方前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喃喃说:“那个秃驴,差一点就和我妈结婚了?”
“是啊,就差一点,你妈跑了之后,你姥爷和秃驴他爹还说,应该先把证扯了的,反正那时候扯证也不用见人的。”
“所以,”方前的双眼覆上了一层寒霜,“他那天说的破鞋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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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过往